戲劇製作《馬克白
資料類型:製作背景
作者:胡耀恆
題名:《馬克白》的主角、色調、形象
出處:《馬克白》節目冊
出版地:臺北
出版單位:中國文化學院,戲劇系
日期:1972/5/31
語言:中文
摘要:本文作者探討馬克白這個悲劇英雄,分析劇本鋪陳的情節、色調、形象如何反映時代的社會混亂失序氛圍,卻不失對人性光明面的信仰。

文化學院戲劇系的師生,今年又盛大地演出另一齣莎翁名劇《馬克白》。作為一個戲劇的愛好者,我欽佩他們這種持續的為偉大藝術的努力;作為他們的朋友,我在百忙中寫出這篇短文,表示我的關注,並預祝他們成功。

在莎翁樂府的四大悲劇中,《馬克白》的最大特色是:它的主角是個罪大惡極的人。哈姆雷特的躊躇造成他自己和其他人物的死於非命,但是他的躊躇正反映著他的善良和思想敏銳;奧賽羅急遽中勒死了他的賢妻,但是他的行為正反映著他嫉惡如仇、劔及履及的軍人本色;李爾王的偏執矯情只出現在開幕的一剎那,此後劇情的進展,顯示的只是他的痛苦和覺悟──這些主人翁都具有悲劇英雄所特有的令人同情和敬慕的氣質。如何把罪孽深重的馬克白賦予這些氣質,將關係著整劇的成敗。

野心使得馬克白弒君篡位,野心使得他暗刺臣屬,並且殺戮他們的嬌妻稚子。在任何文明的國度,他的罪行都使他死有餘辜;在莎翁寫作時代的英國,他的罪行顯得倍極嚴重,因為當時的人認為宇宙是一個整體(Macrocosm)任何不安其份的舉措,都會發生深遠的影響。馬克白的野心,使他不僅破壞了國家的秩序、背棄了人與人的信賴,而且僭越了上帝的權威,擾亂了宇宙的和諧,阻礙了自然的律動。這樣的一個人,無論在當時或在現在,怎麼會引起觀眾的同情和敬慕?但是若沒有這些氣質,他又怎麼會成為悲劇英雄?

莎翁自己解答了這個問題。在第一幕第一景和第三景裡,他介紹了引誘馬克白的三個女巫,他們似人又似鬼,亦女亦復男,在半晴半晦的曠野,唱著福即禍、禍即福的妖歌。接著在第七景,在決定性的關頭,他的夫人用了當時最有力的四段辯論慫恿他;你不篡位為王就是不愛我;你害怕作就是懦夫;我都敢作,何況你是堂堂大丈夫;你若作,一定會成功。就在這樣的慫恿和引誘下,馬克白犯下滔天大罪。當然,他若沒有野心,根本就不會受到引誘,;他若能洞察是非,也不致如此耳軟;馬克白是有錯的,但是這種錯不純粹是殘忍和乖戾。

一旦起了頭,後面的罪行接踵而至。因為一旦登上王座,馬克白已經騎虎難下,不得不然。在這一連串犯罪中,最能為他開脫的,是他日益增重的罪惡感和至死不屈的氣慨。這份罪惡感使他失眠,甚至時而瘋顛。在劇中,睡眠被認為是「自然給人的定期的憩息」,而理智被認為是「上帝予人的恩賜」。天道循環,馬克白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但是當懲罰他的人就是他自己時,他由罪犯變成了法官,他由邪惡化成了善良。這也就是說,在他令人詛咒和憎恨的性行之外,他還有著令人惋惜與同情的一面。

馬克白固然不自禁地內疚和自責,但是他始終沒有改弦易轍;在他看來,生命的路徑既經選擇,便只有邁步向前。曾經慫恿他的妻子不勝心理的負累去世了,但是被慫恿上台的他,在情勢愈惡劣時,愈能努力維持著國王的威儀與武士的尊嚴。當眾叛親離,四面楚歌之時,他誓言與其引頸就縛,不如先斬將芟旗,披掛整齊地戰死疆場,他的氣慨使人想起項羽的悲歌慷慨。

隨著他的死去,一個比較穩定清明的國度在劇中露出端睨。在此以前,全劇基本的色調是腥紅與昏暗。從最初一個身受重傷、沾滿血跡的使者的入場開始,故事接著是女妖在晦明莫辨的荒原引誘,緊接著是國王和群臣在黃昏蒞止,馬克白夫婦在燈火搖曳中設宴款待,在別人都已入睡時謀殺。在這一連串緊張而急速的進展中,天光由昏暗最後變成漆黑,與之相映的是事件中所提到的血色;馬克白頭腦昏熱中幻見的血刀,他殺人後失神帶上舞台的凶器,以及他夫婦倆連染紅海水都洗不淨的血手等等。漆黑中如此刀光閃閃及血跡斑斑,這是多麼令人毛骨聳然的情景。

同樣的昏黑與腥紅相映的色調一直維持到第三幕終了,與之密織在一起的是這三幕對話中所充滿的種種野獸蟲豸的意象。這些意象包括毒蛇、蠍子、惡犬、貓頭鷹、蝸牛,以及「怪異的鳥」和「向人類挑戰的馬」。它們不僅加深和擴大了恐怖的氣氛,而且徵兆著豺狼當道,野獸橫行,以及人類社會的完全解體。就是這樣,從整個的劇情到人物,從時間到時間階段中所特有的色調,然後到戲劇及一切文學作品的基本工具(文字),莎翁都作了綿密一致的安排,以形成《馬克白》的特異境遇和意義。

就在創造這個令人驚怖的氣氛的同時,莎翁在前三幕中還預伏了一份撥亂反正的力量。這力量是以邁克特夫為中心,在第四幕開始集中,隨著它的成長壯大,那些野獸的形象及紅與黑的色調逐漸減少。當這股力量在最後終於擊敗了馬克白時,它不僅恢復了正統,同時也廓清了天日,重建宇宙的和諧。莎翁撰寫四大悲劇時,英國籠罩著悲觀絕望的氣氛,當時的戲劇家感染著時代症,對人性天道失去了信心,寫出的東西大多色調灰黯。莎翁的四大悲劇,也反映著他的時代,灰黯沮喪方面比任何同時代人的作品都澈底,可是他的悲劇還有著這光亮清新的一面。莎翁始終沒有對人性和天道失去信仰,他一方面反映著他的時代,一方面又超越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