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製作《約/束
資料類型:製作背景
作者:彭鏡禧
題名:編劇理念:戲曲與莎士比亞之間的約與束
出處:《約/束》節目冊
出版地:高雄
出版單位:臺灣豫劇團
日期:2009/11/28
語言:中文
摘要:改編莎劇必須發揮標的劇種特色。《約/束》刪減次要角色及宗教問題,但比原著強調家庭。莎劇的文字是原作特色,改編時以傳統詩詞替代。對角色的詮釋則保持原作的曖昧。

莎士比亞是公認的戲劇大家,各個時代各個地區以不同形式演繹他的劇作。從力求忠實的文本翻譯,到改頭換面的戲文挪用,形成演繹莎劇光譜的兩極,光耀奪目。以種種傳統中國戲曲改編莎士比亞的例子很多,各自企圖掙脫語言、文化換易過程中無可避免的約束,尋求開創戲曲的新領域。《約/束》的企圖也是如此。

由於傳統戲曲許多表演程式需要花費較多的時間,改編莎劇為豫劇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要刪掉多少?莎劇《威尼斯商人》(The Merchant of Venice)原作的演出約為三小時;若是保留全劇,則即使有兩倍的時間也不足以完整演出豫劇版。而既然大幅的刪減是必要的,接下來的問題便是:要刪掉哪些情節、人物、對白?這就牽涉到改編者對原作的體會以及對豫劇的認識。

從情節來說,《威尼斯商人》這齣戲鋪陳的故事主要有三:(1)巴薩紐(Bassanio)向波黠(Portia)求愛,引出以金、銀、鉛三個匣子選婿的方式;(2)猶太人夏洛(Shylock)和威尼斯商人(基督徒)安東尼(Antonio)所訂的一磅肉契約;(3)波黠因巴薩紐把戒指給了「他人」而生氣,造成戒指風波。

這三條線索互相連結,也挑明了這齣戲最重要的主題-契約與束縛。這原是一體的兩面:契約既是為了保障簽約雙方的權益,自然同時也對雙方帶來束縛,甚至極大風險。

首先,以匣子選婿的方式,乃是波黠父親生前的遺命。像是契約一樣,這份遺囑束縛了波黠。她哀怨地嘆道:

我既不能選擇我喜歡的,也不能拒絕我不喜歡的:
活生生一個女孩兒的意志就這樣給死翹翹父親的遺囑抑制了。

然而這個條件關係到她能否承襲偌大的遺產,波黠也就不得不接受了。選婿的結果以喜劇結束,固然遂了波黠的心願;然而,一翻兩瞪眼的抉擇,其中風險雖然未必會釀成命案,卻也可能造成終身遺憾。

其次是這齣戲裡最嚴厲的人肉契約-安東尼向夏洛無息借了三千塊金幣,約定三個月內歸還,否則要以自身的一磅肉抵償。夏洛說這是個好心的玩笑契約,為的是

想跟您交個朋友,博取您的愛,
忘記您對我做過的羞辱污衊,

安東尼也承認這對他有利:「猶太人要變基督徒了,他越來越好心。」於是他自恃財力雄厚,認為沒有風險,便不顧巴薩紐的警告而簽下了這個約。

最後,當巴薩紐選中了正確的匣子,成為波黠夫婿的時候,他接受了波黠的定情戒指,以及連帶的約定:

波黠:……我連這戒指一併交出;要是您把他捨棄、遺失、或送人,
那就預告您的礙情破產,我可就有機會來責怪您。
巴薩紐:……這戒指若是離開這手指,我的命也會離開這世界:那時候啊,儘管說巴薩紐死了!

(3.2.171-74;183-85)

這個戒指代表巴薩紐得償心中所願:娶了家大業大貌美、口德高尚的波黠,今後他的奢華生活毋須仰賴借貸。這樣看來波黠似乎「獻上」自己所有一切,實則她藉著這個戒指也同時牢牢套住了巴薩紐-他必須嚴肅看待婚姻;違約的風險是很大的。

正因為契約在這齣戲的關鍵地位,改編的時候,首要考量便是何持這三條線索,凸顯契約與束縛互為表裡的關係。那麼,要刪除哪些呢?


第一, 原劇裏波黠對她看不上眼的追求者著實有一番嘲諷,選金選銀的場景也如實演出。改編時濃縮了這部分。
第二, 原劇另有夏洛女兒潔西卡(Jessica)盜取父親財寶,與安東尼的朋友基督徒羅仁佐(Lorenzo)私奔的故事。改編時刪了這部分;夏洛請同鄉杜保(Tubal)追蹤潔西卡的情節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第三, 即使保留的情節,文字上也有不同幅度的縮減,以便容納戲曲唱詞。
第四, 其他次要角色,如藍四籮(Lancelot)和他的父親。

然而《威尼斯商人》不僅僅以《約/束》討論親子、朋友、夫妻的關係,也透過夏洛與安東尼的仇恨深究種族、宗教、經濟利益的衝突。特別是種族與宗教問題,至今猶紛擾不休。經過上個世紀納粹對猶太人的大屠殺(the holocaust)之後,夏洛的「受害者」形象更為凸顯。由於宗教問題在傳統中國沒有那麼嚴重,改編只著墨於種族歧視或偏見-這在高喊族群平等的今日臺灣,仍是值得深思的議題。

此外,中國傳統重視家庭,《約/束》處理巴公子(巴薩紐)、慕容天(波黠)、安員外(安東尼)的三角關係,超過原作;第八場(〈協議〉)演出的完全是慕容天藉著「戒指風波」,再一次鄭重警告夫婿、保護婚約的作為,可以說是:約束,再約束!

改編本劇時,留意的還有幾項。

一是文字。莎士比亞的劇本,多半採用現成的材料,鮮少「創作」。能夠成為經典,原因之一在於他巧妙的文字。他真正是可上可下之才;對白放在角色的口裡,無不恰當。許多文字遊戲更是令人讚嘆。改編時,在文字上特別留心。不得不刪除的部分,用對應的傳統詞曲來替代。

二是劇中角色的詮釋。近年來有些舞台及電影演出把安東尼和巴薩紐的情誼演繹為同性戀。這在原劇裡雖然沒有明說,卻有若干暗示。最重要的,還是現代文化對同性戀的開放態度使然。改編設法保持原作的曖昧。

又如傳統上認為波黠是個聰明機智、見義勇為的俠女,以女扮男裝的方式,進入法庭,擊敗邪惡的夏洛(因為他的確要置安東尼於死)。然而,波黠在法庭親見自己新婚夫婿巴薩紐和安東尼的親愛到超乎夫妻關係的程度-就算是男性情誼(male bonding)吧-難道沒有戒心?2001 年,Trevor Nunn 導演的版本,有驚人的突破:他細膩地顯示,波黠原本有意借夏洛之刀除掉安東尼。改編本採用這一觀點,但是作了不同的處理:正當夏洛持刀想要刺下之際,安排停格,藉此提醒觀眾思考波黠在這千鈞一髮時刻的心理狀態。【按:在英國莎士比亞學會 2009 年雙年會的節本演出及臺北首演,導演呂柏伸以不同方式表現波黠的心理變化。】

正如翻譯的文本必須首先能夠立足於譯入語的文學傳統,不能以「這是翻譯,所以請包涵」作為缺失的藉口,改編莎劇為傳統戲曲-或任何劇種-也必須能夠在各自的傳統中立足:它必須能夠發揮該劇種特色,甚至擴增該劇種的戲劇美學;換言之,它必須是一齣好戲。

《約/束》改編莎劇《威尼斯商人》便是秉持這個理想;至於做到了幾分,還有待高明的觀眾評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