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DUCTION King Lear [Lier wang]
Data Type:production background
Author:Liang, Shih-chiu
Title:A Study of King Lear [Lier wang de yanjiu]
Source:King Lear Performance Program
Place:Taipei
Publisher:Chinese Culture College, Department of Theatre Arts [Zhongguo wenhua xueyuan xiju xi]
Date:1968/3/1
Language:Chinese
Abstract:This article is a reprint of the introduction of Liang's translation of King Lear, covering textual analysis, source study, and literary criticism. Liang also indicates the structural shortage of King Lear.

轉載自梁實秋先生《李爾王》譯本序

一、版本歷史

《李爾王》最初在書業公會註冊簿登記的日期,是 1607 年 11 月 26 日,旋於 1608 年出版,是為「第一四開本」,其標題頁如下:

M. William Shakespeare: His True Chronicle Histories of the life and death of King Lear and his three Daughters. With the unfortunate life of Edgar, son and heir to the Earl of Gloucester, and his sullen and assumed humor of Tom of Bedlam: As it was played before the Kings Majesties at Whitehall upon S. Stephans night in Christmas Holidays. By his Majesties servants play-ing usually at the Globe on the Bancke-side, London, Printed for Nathanael Butter, and are to be sold at his shop in Pauls Chureh-yard at the sign of the Pide Bull near St. Austins Gate. 1608.

此本現存者僅有六部,而其內容則六部並不一致,正誤之處非常凌亂,其中只有兩部內容完全相同。此本排出印版之倉卒可以想見。

但同於 1608 年另有一四開本《李爾王》出現,內容大致相同,惟訛誤較前述本更多,殊無獨立價值。此本標題頁僅列出版人名性而無地址,故「第一四開本」有 “Pide Bull Edition” 之稱,無地址之四開本則為「第二四開本」,又稱 “N. Butter edition” 「第二四開本」大約是襲取「第一四開本」而成,此兩種版本間之關係,劍橋版莎士比亞集之編者闡述綦詳。有些學者還以為「第二四開本」乃 1619 年之出品,標題頁雖標明「1608」字樣,而實係為託云云。

1623 年「第一對折本」出版,其 283 面至 309 面即為《李爾王》。據 D. Nieol Smith 之估計,「四開本」約有三百行為「對折本」所無,「對折本」亦有一百一十行之數為「四開本」所無。其出入若是之鉅,二者關係究竟若何,實為莎士比亞版本批評上難題之一。據一般學者研究之結論,「四開本」大概是在宮廷表演時的速記盜印本,而「對折本」則係經過刪削之劇院實用腳本。但「對折本」往往保存了「四開本」的舛誤。這事實頗難解釋,也許是排印「對折本」的時候參考了「四開本」的時候參考了「四開本」的緣故罷。

就大致論,「對折本」絕對的優於「四開本」。不過「四開本」亦有可取之處。例如:第四幕第三景為「對折本」所全刪,是很可惜的。現代通用的本子,大概全是集二者之長編輯而成。

英國復辟之後,經德萊頓之提倡,莎士比亞戲劇往往改編上演,以適合當時戲劇之環境。故當代桂冠詩人泰特(Nahum Tte)遂改編《李爾王》於 1671 年出版並上演。此改編本,以愛德加與考地利亞相戀愛,並以情人團圓李爾復位為煞尾,中間復羼入新景,「弄臣」一角則完全取消,與莎氏劇之本來面目大相逕庭。然此改編本霸佔舞台一百數十年,直至 1823 名伶 Edmund Kean 始恢復悲劇結局,然猶未恢復「弄臣」一角;十五年後名伶 Macready 始完全恢復莎氏劇之本來面目。到如今,改編本已成歷史上的陳跡了。

「對折本」之李爾王已有幕景之劃分。1709 年 Nieholas Rowe 編莎氏全集出版,為最初之近代編本,在版本方面雖僅知依據「第四對折本」,無大貢獻,然其改新拼音,標點,加添劇中人物表,及劇中人物上下等等之舞台指導,則厥功殊偉。《李爾王》之版本歷史至此可告一段落。自 Rowe 以後之各家編本則據 Furness所列截至 1870 年已不下三十餘種,益以最近數十年間出版之編本,當在六十種以上。

二、著作年代

《李爾王》之作大約是在 1605 年之末或 1606 年之初。其重要證據如下:

(一)據書業公會註冊簿,此劇初演係在 1606 年 12 月 26 日。

(二)愛德加所說的幾個魔鬼的名字係引自 Harsnet’s “Declaration of Egregious Popish Impostures.” 而此書乃 1603 年出版者。故知《李爾王》之作不能早於 1603 年。

(三)第一幕第二景提起關於日蝕月蝕的話,這或者與 1605 年 9 月間之月蝕及十月間之日蝕有涉的。

(四)據文體考察,《李爾王》當是莎氏晚年最成熟作品。例如:有韻腳之五步排句極少,僅有三十七對;不成行之短句有一百九十一行之多,為莎氏劇中最高紀錄;散文所佔分量亦鉅。

平常在宮廷出演之劇,率皆新作,故《李爾王》即於 1606 年冬演出,則姑斷其著作年代為 1605 年或 1606 年,諒無大誤。

三、故事來源

關於《李爾王》的故事其來源甚古,自 Geoffrey of Monmouth: Historia Britonum 以降,以詩體及散文體轉述此故事者不下十餘家。但莎士比亞確曾利用過的材料恐怕也不外下述幾種:

(一)Holinashed’s Chronicles──何林塞的史記出版於 1577 年,再版於 1587 年,莎士比亞戲劇之歷史材料常取給於此。《李爾王》的故事見該書英格蘭史卷二第五第六章。在這裏,李爾沒有瘋,阿有格勞斯特一段穿插,沒有放逐化裝之坎特,也沒有弄臣,也沒有悲慘的結局,故事的綱要略具於是,莎士比亞無疑的是讀過的。

(二)” The Faerie Queene”──斯賓塞的付后之前三卷刊於 1590 年,卷二第十章第二十七至三十二節便是《李爾王》 的故事。在考地利亞這一個名字的拼法上,斯賓塞與莎士比亞是一致的。還有,國王之無意識的間詢三女之愛,及考地利亞之死於絞殺,這兩點也是斯賓塞的創造而莎士比亞採用了的。

(三)在莎士比亞寫《李爾王》之前,《李爾王》的故事已經被人編為戲劇而上演了。1605 年出版的 The True Chronicle History of King Leir, and his three daughters, Gonor ill, Ragan and Cordella. 作者不明。其內容完全按照傳統的李爾故事加以戲劇的安排罷了。此劇是莎士比亞所熟知,殆無疑義,莎士比亞不但襲用了此劇中一大部分的結構,即字句之間亦有許多地方雷同。所以此劇可以說是莎氏劇的藍本。不過莎士比亞自出新裁的地方仍然很多,這是在比較之下就可以看出來的。

(四)Sidney’s Areadia──西德尼的小說阿凱地亞刊於 1590 年,第二卷第十章有一段故事,與《李爾王》中格勞斯特一段穿插極為類似,故曾予莎士比亞以若干暗示,殆無疑義上述四種,為《李爾王》之主要來源,但劇中尚有一大部分則純為莎士比亞之創造,例如:悲慘的結局,弄臣之插入,格勞斯特故事之穿插,李爾之瘋狂,皆是。在這些地方,我們可以看出莎士比亞的編劇的手段。

四、藝術的批評

批評家大概都認為《李爾王》是一部偉大作品,但為什麼偉大呢?

詩人雪利在詩辯裏說:「近代作品常以喜劇與悲劇相攙和,雖易流於濫,然實為戲劇的領域之一大開展;不過其喜劇之成分應如《李爾王》之中有普遍性,理想的,並且有雄壯之美,方為上乘。即因有此原則,故吾人恆以《李爾王》較優於兒底婆斯王與阿加曼姆農。……《李爾王》如能經得起此種比較,可謂世上現存戲劇藝術之最完美的榜樣。」雪莉此言是專從悲劇喜劇之混和一點立論。哈茲立(Hazlitt)則更籠統的說:「李爾王為莎士比亞戲劇中之最佳者,因在此劇中莎士比亞之態度最為誠懇之故」。像這一類絕口讚揚的批評,我們還可以舉出斯文本(Swinburne),雨果(Hugo),布蘭兌斯(Brandes)等等。

《李爾王》之所以偉大,宜從兩方面研究,一為題材的性質,一為表現的方法。《李爾王》的題材是有普遍性永久的,這戲裏描寫的乃是古今中外無人不密切感覺的父母與子女的關係。父母子女之間的倫常的關係乃是最足以動人情感的一種題材。莎士比亞其他悲劇的取材往往不是常人所能體驗的,而《李爾王》的取材則絕對的有普遍性,所謂孝道與忤逆,這是最平凡不過的一件事。所以這題材可以說是偉大的,因為它描寫的是一段基本的人性。

單是題材偉大,若是處置不得當,仍不能成為偉大作品。但是我們看看莎士比亞佈局的手段。T. R. Price 教授說得好:

「李爾王的故事本身,自分析國土並與考地利亞爭吵以後……僅僅是一篇心理研究。……只是一幅圖畫,描寫一個神經錯亂的老人,因受虐待而逐漸趨於頹唐,以至於瘋狂而死。……所以這故事本身缺乏戲劇的意味,這是莎士比亞所熟知的,絕不能編配成劇的。我想即因此之故,莎士比亞乃以格勞斯特與哀德蒙的故事來陪襯李爾與考地利亞的故事。……經過此番揉和,故李爾個性的描寫以及其心理潰壞的寫照成為此劇美妙動人處,而哀德蒙的情緒動作以及其成敗之迹乃成為戲劇的骨格與活動。」(見 PMLA, Vol, ix.. 1894, pp. 174-175.)這一段話非常中肯,兩個故事的穿插配合不能不說是成功的技巧。

再見《李爾王》的煞尾處,莎士比亞把傳統的「大團員」改為悲慘的結局,雖因此而為十八世紀的一些批評家所詬病,但以我們的眼光來看,「詩的公理」在此地是沒有維持之必要的。Tate 的改編本雖然也有一百五十七年的命運,終歸經不起 Lamb的一場奚落!

就大致論,《李爾王》的題材與表現都是成功的,不媿為莎氏四大悲劇之一。不過短處仍是有的,如 Bradley 教授所指示,至少有下列數端:

(一)格勞斯特之當眾挖眼是太可怕的。

(二)劇中重要人物過多;故近結尾處過於倉促,於是第四幕及第五幕前半部為尤然。

(三)矛盾或不明晰處過多,例如:

甲、愛德加與哀德蒙住在同一家中,何以有事不面談而偏寫信?

乙、何以愛德加甘受乃弟矇騙而不追問賈怨之由?

丙、格勞斯特何以長途跋涉至多汶僅為覓死?

丁、由第一景至李爾與剛乃綺衝突,僅兩星期,而傳聞法兵登岸,據坎特謂此乃由於李爾受其二女虐待所致,但事實上瑞干之虐待李爾僅前一天之事,傳聞毋乃太速?

戊、李爾怨剛乃綺裁減侍衛五十名,但剛乃綺何曾言明數目

己、李爾與剛乃奇各派使者至瑞干處並候回信,而李爾與剛乃綺亦急速趕赴瑞干處,何故?

庚、愛德加何以不早向盲目的父親自白?

辛、坎特何以化裝至最後一景?自謂係有重要意義,究係何故?

壬、何以白根地有先選考地利亞之權?

癸、何以哀德蒙事敗之後良心發現不早解救彼所陷害之人?

(四)動作背景之確實地點,殊欠明瞭。

當然此等瑣細處之缺憾,不能損及此劇之偉大,然缺憾如此之多,恐怕就不能使此劇成為「完全的」的藝術品了。Bradley 教授說:「此劇為莎士比亞最偉大之作品,但並非如哈茲立所說,『最佳的作品』。」此語可謂不易之論。

托爾斯泰曾嚴酷的批評莎士比亞,以為不能稱為第一流作家,即以《李爾王》為例曾詳加剖析,謂莎士比亞之作實遠遜於其藍本,這可以說是很大臉的批評。但至少在兩點上托爾斯泰的意見是不無可取的,一是莎士比亞的文字太嫌浮誇矯飾,太不自然,太勉強,一是李爾王的事蹟太不近人情,太不自然,太牽強 是任何公正的讀者都有同感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