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DUCTION Betrayal [Beipan]
Data Type:essay
Author:Greenblatt, Stephen; Perng, Ching-Hsi (translator)
Title:A Lost Play by Shakespeare
Source:United Daily News [lianhe bao]
Place:Taipei
Date:2013/7/5
Language:Chinese
Abstract:The author exposes the history, source, and evolution of the play Cardenio.

令人既震撼又感動的是,英格蘭最偉大的文藝復興時期作家閱讀了西班牙最偉大的文藝復興時 期作家,兩人相遇於生命將盡之際(非常奇妙,他們注定要在 1616 年 4 月的同一天過世)……

《卡丹紐》係與約翰‧福雷徹合寫

許多作品,即使出自最偉大的作家,都已失傳,沒有留下蛛絲馬跡。埃司基勒斯(Aeschylus)的八、九十齣劇作,索福克里斯(Sophocles)約一百二十齣劇作,只各留下七種;尤瑞匹迪斯(Euripides)和艾瑞斯妥芬尼斯(Aristophanes)稍好一些:前者九十二齣留下十八齣;後者四十三齣留下十一齣。當然,他們都是 2500 年前古代希臘戲劇家。愈是接近我們的時代,重要作家的多數作品就愈有機會流傳下來。

至於活在 1564 到 1616 年間的莎士比亞,他的作品流傳更為複雜,因為他似乎對自己劇作的出版不感興趣,也沒有參與。不過他的名聲太響亮了,所以現知他的作品中,有一半在他生前印行過──大眾不僅樂意買票看他的戲,也樂意付錢讀他的劇本──其他作品則在他死後七年,由約翰‧何明斯(John Heminges)和亨利‧康斗(Henry Condell)這兩位友人兼演員夥伴精編出版(即「第一對開本」)。除了收入這部集子的劇作外,現代學術界只添加了一齣戲──一部叫作《兩貴親》(Two Noble Kinsmen)的晚期作品,是莎士比亞和後輩同事約翰‧福雷徹(John Fletcher)合寫的。

出道之初,莎士比亞最早期的幾個劇本是和一兩位當代作家共同執筆的。雖然團隊合作是戲劇的本質,但大部分冠上莎士比亞之名的作品似乎是他的獨立創作,至少他是主筆者。直到寫作生涯的晚期,他才又與人合寫;顯然他擇定了約翰‧福雷徹作為主要合作者及接班人。莎士比亞跟他合寫了《兩貴親》、一齣原名《都是真的》(All Is True)的歷史劇(現在通稱《亨利八世》[Henry VIII]),以及今已佚失的第三齣戲。

那齣戲叫作《卡丹紐》(Cardenio)。國王財務大臣檔案中,有這齣戲在 1613 年 5月 20 日及 6 月 8 日各演出一場的紀錄,註記了付款給何明斯。1653 年,書商亨福瑞‧莫斯理(Humphrey Moseley)在書業公會記錄簿(Sationer’s Register)──這是所有即將出版的作品都必須登錄的正式文書──登錄了「卡丹紐傳。福雷徹先生與莎士比亞著」。因此這齣戲毫無疑問曾經演出,而且起碼也曾公告周知其出版意圖。

莎士比亞和福雷徹的《卡丹紐》沒有一本傳世。失傳的理由並不清楚,但絲毫不令人訝異:16、17 世紀的劇本,只有一小部分保留下來。當年沒有保存出版品的機制──沒有中央政府的收藏處──而大學圖書館員和私人藏書家不會蒐集當代劇本。儘管莎士比亞生前已頗負盛名,卻也要到 18 世紀才被人狂熱崇拜到珍惜他生活和作品遺留下的點點滴滴,而這時候許多資料都已經亡佚,包括《卡丹紐》。

《卡丹紐》手稿可能燬於祝融

1728 年,身兼劇作家、詩人、企業家的路易‧奚額寶(Lewis Theobald)宣布,他找到了莎士比亞─福雷徹的佚本劇作。奚額寶甚至還宣稱,他握有手稿三份之多,其中之一「有六十年以上的歷史,是知名老牌提詞人黨斯(Downes)先生親手所抄;據我獲得的可靠資訊,它早先屬於大名鼎鼎的貝德騰(Betterton)先生所有,而他有意公諸於世。」奚額寶聲明,他在都儒里道(Drury Lane)成功演出的劇作《雙重背叛;又名,悲慘情人》(Double Falsehood; or, The Distressed Lovers)便是以這些手稿為底本。《雙重背叛》的戲文曾經發行,也流傳下來,然而據稱是它所本的珍貴手稿卻沒有倖存。

雖然奚額寶自己編輯過莎士比亞作品,雖然他也熟識當代其他莎士比亞編者及學者,但他卻不曾給任何人看過那些手稿,讓它們接受個別檢閱或認證。如此,難免啟人疑竇,認為他所謂對《卡丹紐》有重要發現的說法乃是個騙局,是為了上演他自己那齣戲所宣傳的花招。他自稱擁有的那些手稿假如確曾存在,則他過世後,即會成為科芬園劇場(Covent Garden Playhouse)的財產,而這個劇場,連同它的一切書籍文件,1808 年完全燬於祝融之災。

歷史上重大的文學邂逅

當然,《雙重背叛》沒有 17 世紀早期的印記,卻多的是奚額寶當時的思維與風格。只憑這一點並不能說它跟莎士比亞和福雷徹的劇本毫無關連,因為 18 世紀早期的習慣是改寫伊莉莎白與詹姆斯一世時期的劇作,包括莎士比亞的,使之符合當代觀念。《雙重背叛》的文本曾經有人仔仔細細檢驗過,尋找跡證,看是否多多少少源於更早的手稿,也有一些高明的學者相信他們確實發現了這種痕跡。然而許多其他學者依然存疑,所以結果至多是尚無定論。

莎士比亞和福雷徹的戲劇情節顯然取材自塞萬提斯(Cervantes)《吉訶德先生傳》(Don Quixote [1605])第一部裡以插曲方式敘述的卡丹紐故事。這兩位劇作家幾乎絕無可能讀過塞萬提斯傑出小說的西班牙文版,但《吉訶德先生傳》相當快速地由一位流亡在外的的天主教徒湯馬斯‧薛爾敦(Thomas Shelton)翻譯成英文。略經耽擱之後,薛爾敦的譯本於 1612 年出版;到了 1613 莎士比亞和福雷徹劇本首演那年,想必已經轟動了倫敦文壇。

令人既震撼又感動的是,英格蘭最偉大的文藝復興時期作家閱讀了西班牙最偉大的文藝復興時期作家,兩人相遇於生命將盡之際(非常奇妙,他們注定要在 1616 年 4 月的同一天過世)。畢竟,在《哈姆雷》(Hamlet)和《李爾王》(King Lear)等戲裡,莎士比亞曾經沉思過瘋顛的怪誕幽默與極度哀傷;所用的那種強烈專注的心思,在他同代人物中,唯有塞萬提斯可以比擬或勝出。

然而,這一重大文學邂逅的焦點並不在我們會預期的那位精神失常、輕易上當的拉曼查騎士,反而是如莎士比亞和福雷徹的劇名所示,在塞萬提斯小說裡面,大多數漫不經心的現代讀者難得有印象的一段插曲。卡丹紐故事和吉訶德先生及其跟班桑秋‧班薩(Sancho Panza)的冒險活動有一搭沒一搭地交織著,是典型的文藝復興時期男性友誼與外遇的悲喜劇;從早期的《維容納二紳士》(The Two Gentlemen of Verona)到晚期的《兩貴親》,莎士比亞在寫作生涯中對這種故事始終興味盎然。

故事梗概明顯得自《吉訶德先生傳》

卡丹紐和盧仙妲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在尚未徵得雙方父親允諾婚事前,卡丹紐就被迫離家,到一個權貴的宮廷服侍,成了貴族之子斐南度的親密好友。斐南度曾以結婚為餌,誘姦過出身卑賤的德若苔,而今反悔;為了躲避德若苔,就隨卡丹紐返鄉。在那裡,不負責任的貴族之子立刻愛上了盧仙妲。斐南度藉故支開他的朋友卡丹紐,向盧仙妲的父親提親;盧仙妲的父母樂於高攀,遂不顧女兒反對,斷然答應這門婚事。

極度失望的盧仙妲寫信給卡丹紐,他急忙趕回。抵達時,卻只能從簾幕後面目擊結婚典禮。他看見所愛之人伸出手來應許嫁給奸詐的斐南度,便絕望地衝出現場。他沒有看到盧仙妲在那最重要的一刻暈倒了。在她的緊身胸衣裡發現一張字條,宣稱她要刺殺自己。於是,斐南度勃然大怒,氣極奔出。盧仙妲則逃到一間修女院。

對這些後續發展毫不知情的卡丹紐棄絕了文明,一如荒野中的李爾王(Lear),像瘋子般遊蕩於席厄拉山脈。於此同時,被始亂終棄的德若苔聽說斐南度和盧仙妲的婚姻無效,就(像《維容納二紳士》裡的居里雅[Julia]一樣)出去尋找他。她跟居里雅及其他許多莎士比亞的女主角一樣,打扮成男孩子,然而這項權宜之計並無法保護德若苔。她為了免遭姦汙,把侵犯者推落山崖。之後她也逃到席厄拉山脈。

六個月過去。斐南度發現盧仙妲在修院,就劫持了她。卡丹紐和德若苔在山間偶遇;德若苔告訴他,盧仙妲在字條裡宣告自己因為已經許身卡丹紐,所以不能嫁給斐南度。卡丹紐因而重新燃起希望,神智也恢復清醒。他們跟別人一同來到某客棧,裡面有一位神父在店主的書堆中找到一個故事,便大聲念給眾人聽。這個故事敘述新婚的安塞摩(Anselmo)要求他最要好的朋友羅賽柳(Lothario)設法勾引自己妻子,以考驗她的貞潔。他的妻子和那朋友墜入情網,合謀欺騙丈夫;這場愛情糾葛的結局是人人都絕望而死。說書的插曲過後,斐南度和被挾持的盧仙妲也恰巧來到同一家客棧。德若苔責備斐南度不該如此待她,斐南度羞愧之餘,答應娶她為妻,讓卡丹紐得到盧仙妲。皆大歡喜。

這個故事梗概,莎士比亞和福雷徹明顯得自《吉訶德先生傳》,但這故事還沒有成熟到可以擷取的程度。塞萬提斯把它和沉迷於俠情的武士之冒險犯難糾纏在一起;為了故事流暢,兩位英國劇作家勢必要解開極為複雜的線團。卡丹紐故事的橋段僅僅在吉訶德來到席厄拉山脈,決心為了愛上杜西妮亞(Dulcinea)而瘋狂之後的際遇空隙間,斷斷續續冒出來。

塞萬提斯以特有的神祕、刻意、自我指涉方式打斷敘事,根本沒有按照著故事先後次序呈現。兩位合作的英國編劇努力從塞萬提斯刻意製造的一團混亂中,梳理出清晰連貫的情節,想必覺得啼笑皆非。他們達成任務的唯一鐵證在於這齣佚失劇本的劇名──不叫《吉訶德先生傳》而叫《卡丹紐》──還有奚額寶 18 世紀聲稱尋獲手稿的改編本。拉曼查騎士,以及神父朗讀的警世故事這類敘述中斷手法,在《雙重背叛》裡完全消失。留下來的是審判卡丹紐和盧仙妲這一段直白有力的轉述。

這樣的轉述可就是莎士比亞和福雷徹在 1613 年要提供給大眾的精髓嗎?事隔這麼久,加上沒有進一步的證據,我們無法確知。我們能夠確知的是,莎士比亞經常改寫他人的作品,而他也預期自己的作品同樣會被人改寫。

●2012 年普立茲獎得主、哈佛大學講座教授葛林布萊將於 7 月 5 日下午 3:30 在台大總圖書館國際會議廳公開演講,演講專題為:「Shakespeare's Life Stories」,歡迎聽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