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DUCTION The Tempest [Baofengyu]
Data Type:essay
Author:Perng, Ching-His
Title:A Tempest in Tranquility [Ningjing zhong de baofengyu]
Source:The Tempest 2004 Premiere Program
Place:Taipei
Publisher:Contemporary Legend Theatre [Dangdai chuanqi juchang]
Date:2004/12/30
Pages:16-19
Language:Chinese
Abstract:Through the analysis of Prospero’s lines to his enemies, the author points out that while The Tempest is a play about forgiveness, it also presents the difficulty in true reconciliation; although Prospero claims to forgive, the tempest inside him has not completely stopped.

《暴風雨》一般認為是莎士比亞最後一部獨立完成的作品。這一點容或有爭議,但可以確定的是,這齣戲屬於莎翁晚期作品。因此,有人認為,主角波布羅(Prospero)在第四場第一景的台詞─

盛會到此結束。我們這些演員,
我說過了,都是精靈,已經
溶入空氣之中,溶入稀薄的空氣:
而正如這場無根的幻景一般,
聳入雲霄的高樓、華麗的宮殿、
莊嚴的廟宇、偉大的地球本身,
不錯,它所有的一切,都將消逝,
就像這場虛渺的盛會逐漸隱沒,
不著一點痕跡。我們的本質
跟夢境的一樣:我們短暫的生命
到頭來以睡眠結束。(4.1.148-58)


─便可視為莎翁告別倫敦劇壇,退休還鄉的聲明。

在風格上,本劇和莎翁多數晚期作品一樣,大量使用迴行(run-on lines)、行中停頓(caesura)、以及弱韻(feminine rhyme),文筆酣暢,自然流利,技法多有巧妙。筆者曾有〈「自我打岔」:試論《暴風雨》的一個奇特現象〉一文(收入拙著《細說莎士比亞:論文集》),指出本齣戲裡波布羅向自己女兒米蘭達(Miranda)敘述十二年前他們遭受放逐經過的 133 行當中,共有 17 次的打岔,其中還有三次是波布羅自己打斷自己的話。而在《錯誤的喜劇》這齣莎士比亞早期的作品裡,伊吉恩(Egeon)冗長的故事,時間上涵蓋了二十多年,是第一場第一景的主幹。從第 31 行到第 139 行,伊吉安的故事只中斷了兩次;兩次都是以弗所(Ephesus)的公爵打斷的。饒是這樣分成了三段,伊吉恩的長段敘述,尤其是長達 65 行的第一段,也還是很容易令觀眾厭倦。看來,莎士比亞在這習藝階段,若不是尚未參透敘述故事與戲劇演出的重要分野,就是還不知道如何解決這一分野造成的問題。到他寫作《暴風雨》的時候,莎士比亞早已成為劇場藝術大師,顯然深知冗長的敘述對戲劇本身內在的威脅,才大量使用打岔的方法來避免無聊乏味。

就其內容而言,誠如林明澤所說,「這原本是齣歌詠正統王權得以伸張,才子佳人終成眷屬的『田園詩悲喜劇』,」但是「當二十世紀全球陷入解殖民運動的『暴風雨』中,本劇立刻被詮釋為描述西方國家三百年來殖民惡行的政治寓言」(〈走出暴風雨:後殖民情境中「卡力斑」認同的困境〉,收入拙編《發現莎士比亞:臺灣莎學論述選集》,293)。因為戲中主角波布羅原是米蘭公爵,遭到自己的弟弟放逐,和稚齡的女兒米蘭達倉皇中來到孤島,藉由法術制服了原來統領當地的巫婆,轄制她的兒子卡力斑(Caliban)以及以愛麗兒(Ariel)為代表的精靈,成了島上的獨裁者;戲中情節還包括卡力斑圖謀結合外力起來反抗波布羅(但沒有成功),殖民/反殖民的論述自然顯得順理成章。

然而,筆者認為,若是從和解的必要──以及困難──來理解這齣戲,也許臺灣的觀眾或讀者可以有另一層深刻的領會和醒悟。

莎士比亞有許多齣戲談到原諒與和解。大家耳熟能詳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哈姆雷特》、《李爾王》等,在劇終之前,都有化干戈為玉帛的動人場景。《威尼斯商人》或許暴露了有附帶條件之原諒的虛偽;《量罪記》則顯示無條件寬恕的偉大。至於晚期的所謂傳奇劇,和解、寬恕更可說是每一齣必談的主題。《暴風雨》再次討論這個議題,本來不足為奇。

奇的是莎翁在此處理寬恕的方式。波布羅憑著無邊的法術,得以完全控制以前的政敵──尤其是當年篡奪了他的公爵地位、將他放逐孤島、而且至今不肯悔悟的親弟弟安東尼(Antonio)。但是他選擇了寬恕。他先是對被他的法術弄得失去知覺的安東尼說:


我的血肉──
你,我的兄弟,野心勃勃,
泯滅慈悲與良心;跟舍巴斯
(這個人的良心因此最受折磨)
差點謀殺了你們的國王,我真的原諒你,
雖然你喪盡天良。……(5.1.74-79)

值得注意的不僅是波布羅原諒──真的原諒──了自家兄弟,自己的血肉,我們也看到他嘴巴上說了原諒,卻沒有忘記舊惡,仍然不免忿忿的要罵安東尼「喪盡天良」。這像不像是真的原諒──發自內心完全的饒恕呢?

稍後,安東尼跟舍巴斯等人醒過來,他又對兩人說:

可是你們,我的兩位大人,我若有意,
可以使你們的國王龍顏大怒,
證明你們是叛徒。在這個時間
我不告密。(5.1.126-29)


既然說過了要原諒,為什麼又要講這種話呢?「我若有意」,意下是不是提醒對方,我手上握有你們的把柄?「在這個時候/我不告密」──是不是暫時收下黑材料,要等適當的時候再抖出來?這是不是威脅恐嚇呢?

緊接著,波布羅又對自己弟弟說:

至於你,最惡毒的大人──稱你為兄弟
實在會玷污我的嘴──我真的原諒
你最卑鄙的過犯──一切過犯;我要
向你討回我的公國,這,我知道,
你必須歸還。(5.1.130-34)


向弟弟討回被篡奪的公國領地以及公爵名分地位,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對一個自稱已經(第二次說)「真的原諒」的兄弟,為什麼念念不忘舊惡,稱他為「最惡毒」、「最卑鄙」,還說什麼「稱你為兄弟/實在會玷污我的嘴」?

這齣戲,到結尾,波布羅釋放了愛麗兒,跟著大夥兒返回拿不勒斯。留給觀眾或讀者的,除了和解的表象之外,應該還有真正、真心和解的困難吧?這就引領我們思索這齣戲的名字「暴風雨」。

誠然,這齣戲以波布羅呼喚指揮而來的暴風雨拉開序幕;這暴風雨其實可以看作波布羅多年積恨的宣洩。此刻他有了報復的能力,卻選擇了寬恕。衡之以人的標準,這已經難能可貴。西諺說得好:犯錯是人性;寬恕是神性(To err is human; to forgive, divine.)。波布羅精研法術,功力達到能夠呼風喚雨的程度,近乎神力。但他畢竟只是人,還沒有真正寬恕的神性。因此,即使到了劇終,他心中的暴風雨還沒有停歇。人心中的暴風雨,何時才能平息止歇?這,或許才是莎士比亞命題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