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DUCTION The Tempest [Baofengyu]
Data Type:essay
Author:Chen, Qiong-ru
Title:One Day in 20 Years [Dangdai chuanqi juchang ershi nian de yi ri]
Source:Sina Magazine [Sina pinwei zazhi], originally published in Marie Claire [Meili jiaren]
Place:Taipei
Volume, Number:162
Date:2006/10/17
Language:Chinese
Abstract:This article records the daily work of selected members of the Contemporary Legend Theatre in one random day. It happens to be a day during the final stage of rehearsal for The Kingdom of Desire, King Lear and The Tempest, the three plays in the “20 Years of Legend: Oriental Shakespeare” Series.

10 月,當代傳奇劇場將連續演出《慾望城國》、《暴風雨》、《李爾在此》,3 部經典戲碼,一切都在緊鑼密鼓的準備中。深夜,訪問結束,吳興國、林秀偉、盛鑑和幾位工作人員,與我們在寧波西街上揮手道別。上週我們也來此採訪,那時街道湧擠了喧鬧的遊行人潮,但這一夜,卻寂靜如一泓清泉。「終於可以不用當你們的白老鼠了。」吳興國開玩笑說。這一日,是當代傳奇劇場 20 年來再尋常不過的一日,我們試著好好記錄。

9:47 AM 吊嗓

一直記得電影《霸王別姬》裡,戲班孩子們頂著寒風在河邊吊嗓的場景,但這次去的吊嗓處卻隱身在永和一棟老公寓。出了電梯,對著 3 戶 1 式的暗紅色鐵門發愣,右邊隱約傳來高亢響亮的樂聲,尋聲前去,門開了,是個白淨俊朗的年輕人,「我還以為是吳老師來了。」他是吳興國的大弟子盛鑑。

環顧四周,右邊是鋪著榻榻米的客廳,左邊有餐桌,牆上寫著「馬蘭國劇團」,原來這裡是吊嗓老師馬蘭的家。剛才的聲音正是來自馬蘭手中的京胡。

吳興國與盛鑑來這裡吊嗓,每週兩次,每次兩小時。沒有請琴師時,在家則靠卡拉 OK 伴唱帶練。吊嗓像京劇演員的運動,唯有持之以恆,嗓子才能維持在最佳狀態。盛鑑說,即使感冒也吊嗓,除非病到不能動,才能休息,要做到「曲不離口,拳不離手。」

盛鑑喝了口「七葉膽」,暖暖已經弔了 1 小時的嗓子,偶爾也用手按按脖子,讓唱太久而緊繃的脖子放鬆。然後繼續唱諸葛亮的《空城計》,他的聲音清亮,字正腔圓,身體站得挺直,右手在大腿處打著拍子。後來才知道,盛鑑唱的比一般高了一至兩個「弔門」(即 key),因為這麼高的音都能唱,上台唱什麼都行。

沒多久,電鈴響了,盛鑑搶著開門,恭敬迎進老師,然後繼續唱他的。吳興國用微笑跟屋子裡每個人打招呼,才坐在盛鑑身後,搖頭晃腦,跟著音樂打拍子,神情立刻嚴肅起來。

唱完,吳興國說了句:「還不錯。」盛鑑笑開了。盛鑑 8 歲便跟著吳興國學戲,偷偷問他:「吳老師是不是很嚴格?」

「有人會說嚴格,但我會說是『要求』,他屬於不怒自威的那種。」他說。

輪到吳興國吊嗓,像要把之前的時間追回,也像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在唱,一下子唱到面紅耳赤,汗水淋漓,汗珠從下巴滴落,他也不管。越唱越急,手上用來敲板的兩根木棍,簡直快斷成兩半(其實他已經敲斷很多根)。他的嗓音氣力充沛,嗓子幾乎不用休息,只停了幾拍,又換另一個段子,敲了 3 聲,琴師馬蘭立刻知道拉哪個段子,默契好到不須言語。

在那樣平凡的房子裡,聽裡心裡都叫那嗓音震撼不已,「也就是吳老師能這麼唱。」盛鑑眼裡流露著專注和景仰

11:24 AM 例行會議

10 幾坪大小的當代傳奇劇場辦公室,分隔成幾個區塊供 6 位全職員工辦公,時間一到,大家陸續搬椅子進去最裡面的房間開會,一身紫色衣裙的林秀偉已經坐在那等。

每週 1 次例行的行政會議,除了確認工作進度,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催票。距離演出不到 1 個月,票房還不夠理想。房間裡瀰漫著低氣壓,林秀偉面帶微笑傾聽,適時根據自己的經驗提供意見,遇到解決不了的事,「這個我來處理。」她很快決定,「接下來還有什麼事?」

「吳老師好像不太想去那個活動。」負責票務的鍵祥說,「吳老師每次都當面拒絕我。」另一個年輕女孩也插嘴。

「沒關係,你們有什麼要他做的,列張上訴狀,我替你們去講,用我的媚功。」林秀偉笑著說。

不曉得誰提起工作量太多的問題,林秀偉附和:「對啊!好累,樂師、演員都要敲三組人。」「下次,誰說要演三部戲就打他!」說完大家都笑了,因為當初提議 20 週年連演 3 部戲的人,就是林秀偉。

3:05 PM 練功、排練、說戲

此時走進林秀偉太古踏舞團花園的排練場,看不到舞者輕柔的肢體動作,而是兩個男人賣力練功。吳興國沒有任何暖身動作,直接開始壓腿,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才剛吃完一碗芋圓。

「從前,我們吃完飯就翻跟斗。」吳興國說。

盛鑑換上紅色彩褲,足踩兩寸高厚底鞋走出來,跟著吳興國做動作。把腿舉到桿子上,身體側身,不停往下壓,直到頭碰小腿,腿上的表情看不出是痛苦還是輕鬆。左腿壓完換右腿,表情還是沒變。

然後兩人走到教室中央,面對鏡子站定。通常吳興國說個術語,盛鑑立刻照做,有時吳興國用手在胸前簡單筆畫一下,弟子立刻了然於心,做得分毫不差。遇有新動作,吳興國會在鏡子前示範一次。

練完功,盛鑑立刻「紮靠」出來,準備排練即將演出的《慾望城國》。他左手拿弓、右手持馬鞭,開口道:「軍士們,搬師還朝!」這是英勇的「敖叔將軍」。

演過無數次《慾望城國》的吳興國親自教戲,站在音響旁盯著弟子,有時提醒下個動作,有時唸起不在場角色的對白。「還差一點點。」吳興國一句話,盛鑑出場的動作便做了 3 次,「你要有離地的感覺!」他重做了一次盛鑑的動作,再示範正確的表演,哪裡有問題,立刻一目了然。

「走斜一點,不然另一邊觀眾看不到你旁邊的演員。」吳興國的指示很明確,「先有反應,才講話。」走位、動作、表情,連射箭時無名指該怎麼擺都注意到。

「好演員一走出來,就能讓人感受能量,不需要做太多表情。」吳興國提醒著。

盛鑑的藍色袍子上,綁了 4 面旗,童軍繩勒得像綁肉粽,這外加的重量足足有 5 公斤。看他滿場跑,又動又唱,時間一久,疲憊的身體犯錯次數漸漸變多。

「馬鞭掉了兩次!要是在舞台上就完了。」吳興國說話語氣平和,盛鑑表情沒變,但馬鞭沒再掉過。

「最後這場戲很難演。因為不是傳統演法,完全靠內心能量,內心一鬆掉,外在跟著軟掉。」吳興國邊說戲邊示範,「你的心裡還在想那件事,身體致命傷卻拖著你。」看著步履蹣跚、眼睛發直的吳興國,你會覺得眼前是一個真實人物。想起吳興國說過:「慢慢磨、慢慢排,最後一切就像真的發生過,正是排戲有趣之處。」

被操了 3 小時的盛鑑,喝口水就累得靠著鏡子休息,不發一語,從頭到尾他都站著,「一坐就洩氣。」盛鑑說,累了頂多蹲著。換下厚重的「靠」,裡面的 T 恤早已濕透,接著趕往下一個地方:木柵的兒童劇場排練《慾望城國》。什麼時候吃晚餐?「待會吃。」看向門外,懷舊的寧波西街已一點點地暗下來了。

6:31 PM 整理戲服

排練助理小不點從辦公室趕來,抓緊排練前的空檔去整理戲服。她引我們到舞蹈花園的地下 2 樓,地下室空氣不流通的味道迎面而來,箱子、文宣資料,一堆一落,星羅棋布在灰色水泥空間裡。屋角的地上擺著兩台除濕機,潮濕味還是揮之不去,但衣架上的華麗戲服、腰帶,色澤鮮豔,很難想它們已經 20 歲了。

「這些衣服都是不能洗的,上面的手工繡線,碰到水就褪色。」小不點邊說邊熟練地拿起噴水器往戲服上噴,從領子開始,噴到整件濕透為止。噴水器裡是一比一混合酒精和水的液體,「噴完自己都快醉了。」

這些戲服通常演出結束當天就要噴酒精,隔段時間再噴,以防止發霉。在大型劇團,如國光劇團,有專人打理戲服,但人手不夠的當代傳奇,只好由排練助理來做,吳興國老師也不時來換除濕機的水,因為這些戲服可是他的寶貝呢!「吳老師還要求噴熊寶貝,因為這樣比較香。」小不點笑說。

8:49 PM 美體排戲、對腔

7 點不到,幾十位演員與樂師就把舞蹈花園裡裡外外擠得水洩不通。從外面走速來的吳興國一聲:「樂師跟我走。」10 幾位樂師被帶到地下 1 樓的舞蹈排練室, 1 樓留給演員排戲。今晚排練《婚禮》,是《暴風雨》最後一場重頭戲,講魔法師把女兒嫁給仇人兒子。

吳興國不在,導演工作由林秀偉與王冠強暫代,前者負責舞蹈動作,後者主要指導武打動作。走到排練室的最後面,落地鏡中 10 幾位演員的長相看得很清楚,有年輕貌美的女舞者、女青衣,也有 60 幾歲與 69 年次的京劇演員,還有洪金寶體型的光頭男,聽說很會翻跟斗。排起戲來,沒有一個是配角,每個人都是一身功夫。

「轉身!」「走!」林秀偉雙手邊打拍子邊喊,團員不斷變化隊形,從一直線變成 V 字形,但排練室空間實在太小,大家不時撞在一起,看來一團混亂,而且有人講話、有人跳舞、有人站著,不知究竟在做什麼。經過反覆排練,逐漸亂中有序起來,最後一刻竟出現了舞台上的樣子。

其實上週日全體在台灣藝術大學排戲時,吳興國才發過脾氣,原因是有 6 個人缺席,雖然缺席的人各有充分理由,但是「我沒法排人沒到齊的戲。」吳興國板起臉說。不過,林秀偉總是溫暖地鼓勵大家,「謝謝大家幫忙,我們從混亂中看到一些精彩的東西了。」跟許多團員是 10 幾年的合作關係,早已熟悉彼此,也信任他們最後一定能達到要求。

休息時間,女生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邊聊邊練伸展肢體,男生走到外面吞雲吐霧。

排戲同時,樓下樂團正與演員輪流「對腔」。首先是吳興國,他手上拿著錄音機,準備錄下自己的聲音以便將來檢討,而不管音樂聲多大,他的聲音一出,總能壓過全場。接著是朱勝麗與楊敬明的〈美醜歌〉,吳興國神情專注,在旁聆聽,鼓佬一敲錯,他一瞬間便能指出來,臉上也同時閃過嚴厲的顏色。

16 個人的樂團由台藝大師生組成,幾位 20 出頭的年輕人經過 3 小時排練也面露疲憊,但從早到晚,忙了超過 12 個小時的吳興國,依舊精神奕奕,連攝影師都納悶:「他的能量究竟從哪來?」

11:55 PM 宵夜

收椅子、折琴架、關門收工,吳興國帶我們到舞蹈花園對面的熱炒餐廳吃宵夜。為了保護嗓子,演出前該忌口,但在眾人的激將法下,他還是喝了幾口冰啤酒。

吃宵夜時,吳興國不愛談工作,我們便起鬨著要林秀偉談談他的老公。「他就是愛逞英雄。」林秀偉這麼說。但「英雄」回到家就成了「新好男人」,洗衣、作菜樣樣行,還會幫她洗一頭長髮並且編好辮子。反過來問吳興國,林秀偉是怎麼樣的人?他含蓄地表示把妻子說得太好會得罪在場的女士,但最後終於說了:「林秀偉是我看過的女人裡最性感的。」

在劇團裡,這兩人分別扮演黑臉白臉,對團員要求,一緊一鬆。就是這樣的絕佳默契、互相體諒包容,讓他們不僅是恩愛的一對,更是工作上的好伴侶。但是工作、生活都在一塊,吵架自是難免,愛逞英雄的吳興國有自己獨門的認錯方法,他會泡壺茶或切盤水果,林秀偉吃了水果,氣也消了。而當林秀偉覺得遇到工作壓力時,「彼此擁抱一下也就沒事了,這是夫妻一起工作的好處。」林秀偉笑說,「有時起床後,分頭出門忙,中午在路上碰到,便開心地擁抱對方,像久別重逢。」

「那是壓力大!沒工作壓力,見了面可能裝作沒看到。」在林秀偉面前,大家「很怕」的吳興國變得很好笑。

夜深了,街燈染黃了細長寧靜的街道,一日的熱鬧喧嘩、翻騰跳躍、高聲低吟彷彿都在吳興國、林秀偉、盛鑑…與我們揮手道別之際,遺留在遠遠的身後。

林秀偉開車,吳興國坐在助手席,準備回八裡的家。

透過車窗,吳興國再次向我們揮手道別,「回家小心。」他叮嚀著。

這是當代傳奇劇場 20 年來尋常一日的結束,也是未來尋常一日的開始。

⓪ 當代傳奇劇場作品首演紀錄
1986 當代傳奇劇場成立
1986 《慾望城國》改編自莎士比亞《馬克白》
1990 《王子復仇記》改編自莎士比亞《哈姆雷特》
1991 《陰陽河》老戲新編
1992 《無限江山》為李後主翻案新編戲曲
1993 《樓蘭女》改編自希臘悲劇《米蒂亞》
1995 《奧瑞斯提亞》紀編自希臘悲劇,由美國紐約大學戲劇系教授暨環境劇場大師 Richard Schechner 執導。
1997 《戲說三國》三國演義兒童篇
2001 《李爾在此》改編自莎士比亞《李爾王》
2002 《金烏藏嬌》改編自傳統老戲《烏龍院》
2003 《兄妹串戲》首創嘻哈京劇
2004 《暴風雨》徐克執導,改編自莎士比亞同名劇作。
2005 《等待果陀》改編自貝克特同名經典荒謬劇
2007 即將演出《水滸 108》《夢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