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DUCTION The Tempest [Baofengyu]
Data Type:essay
Author:Yang, Ling-yuan
Title:"Lone Wolf" of the Opera: Contemporary Legend Theater, 20 Years On [Yi ge ren yeyao chuangzuo: Dangdai chuanqi ershi nian]
Source:Taiwan Panorama [Taiwan guanghua zazhi]
Place:Taipei
Volume, Number:32.2
Date:2007/2
Pages:114-123
Language:Chinese
Abstract:The article reviews the history of the Contemporary Legend Theatre in the past 20 years. Famous for its adaption of Shakespeare’s plays, this company excels at fusing Eastern and Western theatres. After all the ups and downs the company has gone through, the founder Wu Hsing-kuo is determined that he will keep working even if he were the only member left.

20 年前,一群傳統京劇出身的新生代演員,眼看著劇場觀眾逐漸凋零,他們為自己、更為這古老劇種的黯淡前途憂心不已。其中,受過雲門現代舞訓練的吳興國決定登高一呼,結合了包括青衣名角魏海敏、武生馬寶山及現任國光劇團編劇的劉慧芬在內的朋友們,組成了「當代傳奇劇場」,試圖創造新的歷史。

他們花了 3 年時間,改編 16 世紀英國劇作家莎士比亞的《馬克白》,推出了《慾望城國》。儘管演出前並不被看好,但當最後一幕,身中亂箭的吳興國,從 3 張疊高的桌子上縱身倒翻直墜而下時,觀眾全都起立鼓掌,許多人更激動落淚:「想不到,在台灣,居然看得到世界級的戲曲演出!」

2006 年底,同一班演員站在舞台上,他們一如當年,穿著華麗厚重的劇服,襯著燈效佈景,唸著譯自莎翁名劇的台詞,為慶祝創團 20 年做出盛大公演。只是,當年銳氣勃發的年輕臉孔已見滄桑,內心則五味雜陳。因為 20 年倏忽而過,已接受過全世界頂級歌舞、戲劇洗禮的台灣觀眾,是否仍回報以熱烈的掌聲?

哀戚的洞簫揚起,預告了全劇悲淒的基調,燈光灑落在舞台中央,扮演李爾王四處竄逃的吳興國,披上葉錦添設計的華美戲服、散著亂髮出場。他嘶喊著:「我是誰?我到底是誰?」反映主角瘋癲狀態的紊亂舞步,卻更顯出訓練紮實的手腳功夫。下一秒,吳興國脫去戲服,變身修行者,以說書人的身份,向觀眾侃侃解說李爾王的境遇與故事主題。

全能演員獨腳戲

第 2 幕,吳興國隨著劇情鋪展,邊演邊換裝,把追隨在李爾王身邊的狗、弄臣、忠臣、回憶中的 3 個女兒、誤信庶子讒言而被刺瞎雙眼的葛勞斯特伯爵、其貪婪的庶子、被追殺而裝瘋賣傻的嫡子,甚至加入「吳興國」自己等 10 種角色傳神呈現,創造出京劇前所未有的獨腳戲。在這齣改編自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最成熟的《李爾王》裡,吳興國窮盡畢生所學,一人詮釋生、旦、淨、末、丑的全部角色與唱功,讓觀眾見識到京劇精髓。

吳興國向觀眾呼喊:「我是誰?我到底是誰?」這李爾王式的自問,其實也呼應了劇中吳興國忽男忽女、忽正忽邪的真真假假;更是他走出傳統京劇後,尋找舞台定位的真實吶喊。而當最後一幕,李爾王因痛失至愛的小女兒而黯然上吊,走向死亡前,他面對世間種種感觸的落寞獨白,更激起全體觀眾起立鼓掌。這是向吳興國的致意,更是向「當代傳奇」20 年汲汲經營的最大禮讚。

無間斷的掌聲,把疲累的吳興國從幕後催促到台前。他向觀眾回以 120 度的大禮,又深情擁抱舞蹈家妻子林秀偉。他想說些感性的話,卻因思緒飛回這段期間的掙扎而語帶哽咽。為了演出紀念 20 年的 3 齣大戲,他身兼編導、總監、主角,還一肩擔起票房成敗,幾乎讓他撐不完全程。而長達 3 星期的演出落幕後,隔週他又將整理行囊,遠赴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演出由張藝謀導演的歌劇《秦始皇》,繼續他將京劇與世界接軌,向國際舞台進軍的艱苦行履。

「當代傳奇」誕生

早在民國 68 年,24 歲的吳興國還在軍中陸光藝工隊服役時,看到出身大鵬劇校的當代花旦郭小莊,嘗試將傳統京劇結合現代劇場,創立了「雅音小集」。郭小莊挖空心思地打造新造型、新舞台,並試圖突破生旦等角色限制、褪卻繁冗說唱文學的包袱,將京劇轉化成更具親和力的現代歌劇。看在傳統梨園人士眼裡,這簡直是離經叛道;但在早已不能滿足於京劇程式化表演窠臼的吳興國眼裡,這卻是啟發他走向創新局面的發條楔子。

從 11 歲進入復興劇校坐科 8 年、在棍棒催逼下咬牙苦練的吳興國,有著清越的嗓音和紮實的武功根底。16 歲第一次擔綱演主角後,就被老師視為未來之星,卻也為他「趕不上京劇最風光的歲月」而惋惜。

劇校畢業後,吳興國保送進入文化大學戲劇系,成為憑藉傳統劇藝進入學術殿堂的第一屆幸運兒;接著他又被舞蹈家林懷民相中,進入雲門舞集,隨團出訪各國,大大開了眼界。加上他是個影劇迷,看遍了從歐美大師經典藝術電影到台灣實驗小劇場的各式表演,一點一滴地,未來新京劇的構想,就這樣逐漸在心中萌芽。

民國 73 年,吳興國開始勾勒新劇藍圖。他認為,「雅音小集」角色使用京劇傳統的勾臉法,在現代劇場燈光照射下,呈現慘白或青黑,非常不討喜;而他心目中的舞台人物要具備時代美感,而且故事發生的背景,要選在時局最混沌的東周時代,才能恣意創造出融合列國文化的新文藝風貌,吸引更多年輕族群觀眾的欣賞。

但是,要推出什麼劇呢?在他的想法裡,能匹配京劇深奧藝術境界的,非西方經典文學作品不可;莎士比亞的《馬克白》,讓他想起傳統老戲《伐子都》,兩部劇都在描述權力慾望如何導致王朝傾覆,這應該是最好的開始。

吳興國邀集志同道合者參與,並由喜愛京劇的研究所學生李慧敏改編劇本,還找了服裝設計師林璟如義助服裝、建築師登琨豔自費設計舞台,大家憑著一股熱血,赤手空拳地成立了「當代傳奇劇場」。

台灣劇場經典之作

「接到厚厚一疊、得演出 3 天的劇本,我有點兒後悔答應接演,」當年擔任《慾望城國》女主角的青衣名旦魏海敏回憶,初聽到吳興國和他的舞者太太林秀偉的偉大想法時,感覺這場「京劇革命」很有創意;但事實上,全劇從結構、音樂、唱腔、走位、服裝、佈景……,都是不成熟的,得靠大家土法煉鋼式地邊排邊修,光是第一幕戲,就花了整整一年才完成。而且在沒有固定演出班底、也沒有行政支援、沒有場地、沒有經費的狀況下,所有演員只有趁著工作空檔,到河堤邊、籃球場上片片段段地排練。3 年後,《慾望城國》才在大家引領期盼下推出。

首演當晚,飾演主角敖叔征的吳興國出場,披著考究華美的漢朝戰服班師回朝,他以融合京劇中武生、花臉、老生的唱做方式,詮釋這位利慾薰心的大將軍。只因在森林裡,無意中遇到山鬼卜預前程,竟讓他捲入宿命的輪轉,而展開一段血腥謀篡、叛亂死亡的悲劇歷程。

舞台上的主景,仍是傳統京劇的一桌二椅,但加入了現代劇場的象徵手法,像是由斑駁皺折的布條羅織而成的陰森密林;而敖叔征宴請大臣時,帶入了日本舞蹈的表演;刺客暗殺孟庭的緊張時刻,卻運用慢動作呈現;敖叔征與山鬼對話,居然有回音的特殊設計……。這些手法,在台灣仍為劇場沙漠的 20 年前,處處引起觀眾驚豔。

「文化外交」尖兵

首演之夜,場外其實不乏噓聲和質疑,許多老戲迷甚至痛罵吳興國濃妝華服、表情誇張的演出是「妖孽」,還「帶壞」了魏海敏美好端莊的青衣形象。然而,大多數觀眾看完後內心卻激動不已,因為他們等到了一齣超越想像、真正融會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的創新之作。這是台灣劇場──包括京劇與舞台劇──難忘的一刻。

「當代傳奇」一鳴驚人,藝術經紀公司和國際性藝文組織也競相邀訪,《慾望城國》從英國皇家國家劇院、法國亞維儂藝術節教廷大劇院、日本巡演、丹麥歐丁劇場 40 週年慶、美國史帕雷多藝術即等,9 國 26 城競相邀演,20 年聲勢不衰,真正成了當代台灣劇界的最大傳奇。

「最興奮的時刻,就是站在國際機場裡,逐一清點一排排的行李、團員,就像帶兵出征般。」對吳興國而言,每次出國表演,都是一場不能失敗的戰爭,它代表的不只是個人、劇團的榮辱,還有「為台灣揚眉吐氣」和「為中國傳統藝術發聲」的多重使命;由於兼負藝術輸出與文化外交的重任,讓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成為媒體關切的焦點。

《慾望城國》開創先例後,吳興國又陸續改編莎翁名劇《王子復仇記》(即哈姆雷特)(1990)、《李爾在此》(2000)、《暴風雨》(2004);希臘悲劇《樓蘭女》(1993)、《奧瑞斯提亞》(1995);新編創新京劇作品《無限江山》(1992)、《金烏藏嬌》,以及自創「嘻哈京劇」《兄妹串戲》(2002),還挑戰美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貝克特的荒謬劇《等待果陀》(2005)……,試圖展現「新京劇」的多樣風貌。

《暴風雨》的考驗

鏡頭拉回去年底紀念公演的第二齣大戲《暴風雨》:舞台的背景白幕上,出現連續變色的詭譎風雲、隨風打轉的樹葉、運用蒙太奇剪接與主觀鏡頭交替運用的畫面……,在香港電影名導徐克的操刀下,暴風雨來臨前夕,大地顯得浮躁不安。當序幕打出「復仇」二字,其實點明了交織出這場《暴風雨》的,正是人世間的仇恨。

大量留白的舞台,僅以墨黑石塊疊搭出主要場景,飾演魔法師波布羅的吳興國踩在高蹺上現身於舞台中央,身披長 4 公尺、寬 5 公尺的厚重紅袍,還要行走在寬度僅容迴身的亂石高台上,一方面襯托出魔法師主宰天地禍福的威力,一方面也再次挑戰這位京劇全能演員的功力。

接著,一群王公貴冑乘坐大船而來,卻突遇暴風雨而著火潰散。扮飾船頭的演員,身著鳳凰冠衣,被鋼絲懸升至半空起舞。接著落難生還者漂流到一處荒島,當每個人都還在為不可知的未來憂懼不已、勾心鬥角時,殊不知,引發暴風雨導致船難的魔法師,正著手導演另一齣復仇計畫,要讓所有人在這場生命的暴風雨中,找回良知。

在這場戲中,除了吳興國融合老生滄桑與花臉壯麗的唱腔外,觀眾還可以欣賞到吊鋼索、旗舞、踢槍、吐火等特技,宛若一場雜技嘉年華。而為了探討文明智慧與孤島原住民互動的課題,特別在丑角「卡力斑」身上注入台灣原住民的影子,並設計原住民歌舞片段,希望讓觀眾更有認同感。

最後一幕,隨著魔法師的女兒與仇人之子結婚,化解了一場家族仇恨,魔法師更散去一身法力,並將孤島歸還給卡力斑。他獨白:

我從此撇開空空的兩手,
將魔法盡行拋丟。
不再被幽符禁錮,
再沒有精靈為我奔走,
重拾故我,重返故土,
不再做權慾之囚。
乞上蒼寬宥,讓我仇恨解脫。
憑著大家善意的鼓掌,
賜我和風一口,
送我上蓬帆歸舟。
容我告別今日的舞台,
曲終人散,放我自由。

吳興國激越的唱腔,像除咒般,讓舞台上的魔法散盡,掌聲隨之響起。

從哪裡跌倒,在哪裡站起

熱烈的掌聲,消除了前一天還忙著走位排練的演員的疑慮,因為他們邊演邊擔心:一還沒調整好的燈光、還在修潤的樂曲、還應再加強的特技演出……,不知大修改後的《暴風雨》紀念演出,是否能得到觀眾的欣賞?因為 2004 年首演時,雖有徐克的導演加持,但是忠於莎翁原作的結果,卻被觀於評為「一場化妝舞會」,讓當代十分受傷。這次吳興國一改之前沈重的悲劇呈現,用較具親和力的方式演出,評價依然好壞參半,但吳興國不認輸、「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站起來」的個性卻表露無遺。

《暴風雨》推出的第一時間未獲觀眾青睞,並不令人意外。事實上,自 1986 年底首演《慾望城國》之後,所有「當代」新劇的掌聲,都無法與之相比。除了《李爾在此》靠著吳興國一人的驚人功力引人讚嘆外,其它劇作都有著倉促成軍、撐不起華麗大戲的缺憾:《王子復仇記》、《樓蘭女》被評為處理手法零散、東西元素混淆;最受爭議的《奧瑞斯提亞》,雖由「環境劇場大師」理查.謝喜納執導,但沒有善用京劇演員深厚的武功底子,而讓演員走入觀眾席的露天演出方式,只是多了噱頭,並不能感動觀眾。

一人劇團

「當代」後繼無力的瓶頸不難預料。早在 20 年前,看完《慾》劇精彩首演的林懷民就曾擔心:「創團作品就達到了頂點;接下來,怎麼辦?」吳興國也很清楚,並一直尋找各種創作的可能性,試圖超越。

但現實狀況是,「當代傳奇」長期以來都處於「一人劇團」、「家庭即劇場」的窘況。除吳興國外,所有演員都得從其他單位抽調,雖然其中不乏創團以來就跟著吳興國打天下的老將,但他們只能利用空檔軋戲,無法好好「磨」戲、培養默契,也無法在創作中貢獻力量,這是讓「當代」藝術層次停滯的主因。加上政府單位審核國內表演團體的補助申請時,有著「小型不補助」的不成文陋規,也逼得當代一直推出大型製作,無法靜下心來,做一些自己能力所及、易於掌握也可以累積紮實經驗的小戲。

「當代傳奇,說穿了就是吳興國 3 個字。從選題材到劇本改編、請梨園老師傅創作唱腔、請現代音樂家配樂、設計唸打與動作,到服裝、舞台、燈光設計,再到召集眾人排練演出,幾乎都是一個人在做決策,」林秀偉表示。

在身兼「太古踏舞團」團長的林秀偉眼裡,丈夫吳興國是個「長著大人軀幹的孩子」,全身充滿幻夢與理想,他曾因硬撐著疲憊又感冒的身體上台而致中場時抽筋昏倒,也曾幾次在演出前夕因心理壓力過大而幾近崩潰;他還曾為了不讓法國觀眾失望,在巴黎霏雨中露天演出《霸王別姬》,過大的楚霸王頭盔,讓不習慣演這種花臉角色的吳興國把頭勒到皮破血流、頭痛難耐,但仍然與飾演虞姬的魏海敏聯手征服了挑剔的法國觀眾,獲得了絕大的成功。

只單靠一人夢想,總有枯竭的時候。雖然每兩年,當代傳奇總會得到文建會二、三百萬元的補助,但認為美學就代表文化底蘊的吳興國,非常重視服裝、佈景、道具,每齣戲的製作經費,一大半都花在這些項目上。

「在香港演出《慾》劇時曾展出作工細膩的劇裝,大家以為那是價值昂貴的古董,竟沒有人敢觸碰,」林秀偉笑說,這都是愛美、浪漫的吳興國所堅持出來的成果。

身為創團者,吳興國自然是劇團最大的金主。過去 18 年裡,不斷接演電視、電影、舞台劇以維持劇團營運的吳興國,已陸續投入了七百多萬元。但對他而言,錢不是重點,20 年前,《慾望城國》轟動巡演時,在因陋就簡、超時趕工的情況下,年輕燈光師周凱在裝檯時墜地死亡,才是最讓他痛心的事。

衝撞異想邊界

和台灣多數劇團一樣,「當代」一路苦撐,波折迭生。1998 年底,已 3 年無法創作出新劇的吳興國,選擇在周凱摔下的忌日當天宣布劇團暫停。之後,經過了幾乎完全空白的 1999 年、與梨園恩師周正榮辭世的 2000 年,他受邀到法國陽光劇團講課。過程中,他現場示範了一段自己改編的 25 分鐘《李爾王》。沒想到邀請他的穆努虛金導演大受震撼,竟語帶戲謔地恐嚇他:「如果你不重回舞台,我就殺了你!」

為了這句話,當時 48 歲的吳興國又重新找回動力。他告訴自己,「即使只有一個人,也要創作!」2001 年底講完課回到台灣,他就宣佈「當代」復出了。

重回舞台的吳興國,期許自己每年都要創做出一齣「有目的」的戲。除了一人演出《李爾王》外,他又重拾多年前申請補助遭否決而一度心灰意冷的貝克特荒謬劇《等待果陀》。這齣小戲,在細細雕琢下,素樸安靜地於 2005 年推出,且因兼具詩與戲劇之美,被長年追隨貝克特的導演沃特.阿斯姆斯譽為「破解了貝克特密碼」。

從傳統京劇、東方歌劇,到荒謬劇,「當代」究竟能跨界多少種表演形式?

「當代不屬於傳統戲曲,而是從這個根源出發,去尋找新的表演形式。」吳興國為「當代」下了一個註解。他認為,毀棄是為了創新,創新是為了傳承;為了傳承京劇精神,他們必須不斷創新。

2006 年底,吳興國登上紐約大都會舞台,將東方傳奇式唱腔帶入歌劇鉅作《秦始皇》;2007 年,除了將《等待果陀》帶往柏林演出外,吳興國還想創作梁山泊傳奇《水滸 108》,也想演出最能表現中國人文精神的《夢蝶》,還要挑戰後現代戲劇的形式……。在他的新京劇之夢裡,還有好多好多奇幻異想,正等著他去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