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DUCTION Hamlet [Hamulei]
Data Type:review
Author:fic
Title:Things You Won't Believe: Tainaner Ensemble's Shakespeare Unplugged: Hamlet [Ni bu xiangxin de shi: Tainanren jutuan zhi Shashibiya buchadian Hamulei]
Source:Tsai Pao-chang's Blog
Date:2005/6
Language:Chinese
Abstract:The author comments on the excessive use of images, and thinks that actors’ performance needs improvement.

(本文轉錄自 ptt T108 版)
劇本原著:莎士比亞
翻譯:彭鏡禧
導演:呂柏伸
演員:蔡柏璋、黃怡琳、沈輝雄、吳柏甫、朱子揚、楊惠閔、吳煥文(影像演出)
時間:2005 年 6 月 18 日 14:30
地點:兩廳院實驗劇場

這一篇的題目是從最近讀得最愛不釋手的散文集名偷來。名為不相信的事,作者的意思是源於生活中,愛和死亡總是重複發生著,如此貼近,我們卻無法探測當中深廣、無法活生生體會那觸感和無所不在,故而不願,也不能相信。

當然不是說哈姆雷特遭遇的激情和死亡衝擊不讓我信服。我記得第一次讀到哈姆雷特著名的台詞時,生理性地沿著手臂直到脖子泛起一陣戰慄的感覺。當時並不知道那深沉的獨白意味著說者遭受多麼巨大的生命苦痛和焦慮。只是覺得台詞裡的矢石飛劍,直接穿過無形的空氣,具象地射進心裡某座空虛的谷底…哈姆雷特的遭遇確實離奇,然而我們不會不信,因為他的痛苦和拉鋸是那麼真實,那不僅止於面對不堪的叔嫂戀或殺父仇,而是生命無出路,復仇或不復仇都注定了此身飄蕩在世界無線寬廣的監獄中,再無逃脫的可能…

演出海報上和節目單好幾位演職人員的感言都提到「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哈姆」,事實上,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哈姆雷特,搬演經典莎劇因此屬於高難度:如何讓台上的哈姆雷特反映出每個人對哈姆雷特想像的聚焦,成為每一位導演必須解決的最大難題。

節目單裡,導演略述了自己的理念與思考點,其實和我對於搬演莎劇的上述想像較偏離,反而是從幾位劇場大師對哈姆雷特的瓦解和重製出發,希望透過搬演哈姆雷,重新探討劇場和表演的本質。導演也陳言,這次表演的質地傾向「低調」,希望透過文字的力量帶動表演,找到如何用中文演莎劇的方式。

於是我們看到導演的處理是這樣的:黑盒子裡,音控和燈控台位於舞台兩側,黑衣人因地制宜、神色肅然;舞台是一方高起而頗具質感的 Lounge Bar 地板,上面唯有一張長紅沙發。演員上下場時會在舞台兩旁的台階上凝止約三秒,才像經過角色進出確認的儀式般進場演出或下場坐在舞台旁休息。

哈姆雷的悲劇謎底於是被具體瓦解了,我們知道那無非一場演出,但我無法從演員的表演感覺文字力量帶動他們的演出。很多時候,莎士比亞多藻飾的台詞被演員一口氣一股腦背誦給我們聽,但是我並不相信他們真的在裡面,就像戲中戲那名讓哈姆雷驚豔的演員:「還不夠驚人嗎?瞧那個演員,才只是假裝的,夢幻的感情,竟能夠強迫心靈去結合想像,透過他的運作,臉色發白,眼裡噙著淚水,表情迷亂,聲音哽咽,整個行為舉止都配合著他的思想。什麼也不為,只為賀秋芭!」這句特別被導演括引的台詞卻諷刺地註解了我對整齣戲的感想。

也許讓我不相信的因子早在演員開口引發劇情前就已經在台上蠢蠢欲動了。為了表達演出具有當代性,Lounge Bar 出現在舞台上,丹麥王子手提 DV 隨手拍攝眼見反映心想,然而我不懂這樣的場景安排除了看起來具現代感,還有什麼意涵?除了讓幾段劇中人的歌唱煞有其事地 Live 之外,Lounge Bar 沒有提供其他功能。DV 和電視影像播放的安排很有可為,例如哈姆雷亡父僅出現在虛擬影像中,一方面像某篇看戲感想說的,迴避了舞台表現鬼魂的薄弱,另一方面也暗示,鬼魂訴冤可能是出於哈姆雷苦尋不著父親亡故理由的自我幻想。可惜除此之外,其他影像的呈現都傾向?用而用,當奧菲麗亞墮水而亡被場上人物以語言告知時,影像竟出現奧菲麗亞泡在玫瑰花池裡和哈姆雷對她嘲諷進逼的蒙太奇畫面─這大概是我最無法忍受的心理分析場景了。

哈姆雷特到底是真瘋還是裝瘋,That’s a question. 當導演選擇了明確的一方,信任劇本裡的文字表象時,其實我感覺有點遺憾。歷來哈姆雷特與李爾王被視為男演員最大的挑戰與里程碑,我認為原因多來自表現「外顯性格的矛盾」之困難。李爾王的矛盾源於跋扈的國王性格,一旦遭到珍視之人的背叛和察覺自己的盲目,終於使一個精神的強者在肉身上還原為一老邁之人,頹唐而瘋狂。哈姆雷特的矛盾則是滿懷才智的年輕人,面對精神和肉體的父親之死竟因為性慾、欺瞞和背叛,理智和激情交攻,因此時清醒時瘋狂。他們都是瘋狂中釐清真理之人,這種對立面的並行才表現出人最深沉的痛苦所在:如果是絕對的生或死、瘋狂或清醒,那麼他們的生命必然不致如此苦痛難熬。

當然那只是我個人對哈姆雷特的閱讀想像。我不知道對表演者來說,維持這種雙重表演的可能性有多少,那想必是困難的,在這次的哈姆雷,也許能流暢地出入於清醒和偽裝瘋狂兩種情緒中,應該就不會偏離導演的基本要求太遠。

上面大多說的還是我以讀者的偏執對理想的哈姆雷特進行塑形想像。然而,回到導演所自陳的理念來看看這次演出,當演員站在台階上,那短暫的凝注真的就代表了導演對「表演本質」的探究嗎?我十分疑惑在那暫停中,演員心裡在想什麼,會不會那也只是一個表演的環節,根本不具有我所猜測的儀式性:進出角色的儀式性?當導演要求演員務必在場上完成這個進出角色的動作時,演員真的能在這短短的瞬間完成進入一個複雜心靈的步驟嗎?甚至不只是哈姆雷特,戲劇史上最成謎的角色之一奧菲利亞、究竟對真相知情多少的王后、造就整個災禍發生的弒兄者,扮演他們的演員們在那十多公分的台階上所進行的舞台動作,到底是瞬息間的身心涉入、或只是表現一種姿態呢?當悲劇中的人物一個個死亡,燈光變化成強烈的紅色,演員尷尬地 Pause、起身下臺,在我觀看的場次中觀眾幾乎不可遏止地笑出聲音,這真的是導演想要的嗎?硬生生把觀眾抽出死亡的場景,悲劇失落了精神的憂傷,死亡跟激情同樣成為坐在台下的我不相信的事,這就是表演的本質嗎?切開台上的表演和台下的人生,引發的不是對生命甚至表演的思考,而是尷尬,即使是布雷希特恐怕也難以認同。雖然如此,還是有些片段顯得讓人驚喜。我之前沒看過台南人劇團的台語經典詮,但這次戲中戲以雅致和俚俗交雜的台語表演,較之於說中文的大段篇幅更顯生動精采,去掉不熟悉說台語的演員表現,黃怡琳一口台語搭配一把小折扇的表演幾乎可以說是淋漓盡致,完全抓住我的注意力。用台語富於節奏和俚雅兼具的語言特質詮釋莎士比亞,確實比中文到位許多,也許台南人劇團未來籌畫莎劇演出可以考慮以台語為主軸,對於導演所專注的「如何用語言表現莎劇」會達到更好的效果。

節目單上提到一個跟演出有關的小插曲:飾演哈姆雷的演員去美容院做造型時,介紹自己的演出卻被誤會成個人的真實經歷,叫一旁的美容師咋舌驚愕。對於每天接受過多社會新聞轟炸的我們來說,哈姆雷特的經歷確實反映了某一面向的現代,我們幾乎不會懷疑亂倫弒親的可能性。然而在那背後,還有其他我們可以相信的事嗎?哈姆雷特說:「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