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DUCTION Shooting at Heaven [She tian]
Data Type:script
Author:Yen, Hung-ya
Title:Shooting at Heaven
Source:Chung Wai Literary Quarterly [Zhongwai wenxue]
Place:Taipei
Publisher:Department of Foreign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s [Waiguo yuwen xuexi], National Taiwan University [Guoli Taiwan daxue]
Volume, Number:16.1
Date:1987/6
Pages:134-175
Language:Chinese
Abstract:full script

射天

閻鴻亞

剔成四十一年,剔成弟偃攻襲剔成……自立為王。東敗齊,取五城;南敗楚,取地三百里;西敗魏軍,乃與齊、魏為敵國。盛血以韋囊,縣而射之,命曰「射天」。
-《史記宋微子世家》

時間:戰國末期

地點:宋之彭城

主要的場景發生於王廷內外,一所廢墟般的陰暗世界,一處被世人、以及歷史所遺忘的地方。

一塊圖騰般的銅碑聳立在深遠的角落,饕餮的紋樣盤踞其上,猙獰地眈視著。它是王族權力與威嚴的象徵;更像是死亡的碑記。

人物:
宋王
君夫人
孟辛
少姬
公孫拔
太宰
太卜
侍臣
宋兵數名-包括老兵及新兵
韓聶
戴島
齊兵數名
鬼-以太卜的聲音出現


第一場:夜守

(幕啟。遠處傳來微弱的呼喊聲。)

旁白
東周赧王二十八年,我,公子孟辛,自遠方的國度回來奔喪。彭城已經人事全非。百姓天天鑄造兵械,處處戒備森嚴。每到半夜,還可以聽到守城士兵吹奏的曲聲……

(城牆。秋聲蕭瑟。)
(碑頂微微發亮。)
(二人巡守著。一名老兵,一名新兵。)
(老兵以簫管吹奏著蒼涼的單樂。)

新兵:老爹,午夜已經過了,天這麼冷,您就先回去吧。
(老兵仍繼續吹著。)

新兵:老爹!

老兵:前兩次都是在這個時候?

新兵:到現在還不見動靜,大概就不會出現了。

老兵:這塊護城之寶,還是先祖微子被封到商丘以後,回來祭祖的時候所鑄造的,到如今也有七百多年了。現在居然出現了異兆,恐怕……

新兵:會不會──您看會不會是為了上回射天的事,警告大王?

老兵:瞎,別瞎猜。大王英明勇敢,繼位還不滿一年,就已經整軍經武,重振國威,現今誰不欽仰他的威名?射天這種事情,又哪裏是你我所能談論的呢?

新兵:可是這樣打下去,對宋國到底有什麼好處呢?您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我們這樣不分晝夜的辛苦忙碌,為什麼強徵造車的工匠,連祭祀的日子也不停工;難道還真想把天下給打回來不成?

老兵:怎麼知道不能?你看看,周代自武王以降,成王康王都還算守成令主,九傳到厲王被國人所殺,就差不多衰微了。東遷之後,王室更是有名無實。我看大王獨立於合縱、連橫之外,就是想不受列國短視近利的聯盟所牽制,明恥教戰、厚植國力,跟群雄一爭短長,看來逐鹿中原,可是大有希望呢!

新兵:我不明白的是,這麼多年來,百姓早都不是我們商朝的百姓了,還想收復回來幹什麼?

老兵:你呀,說穿了,就是怕打仗是不是?宋國已經太平太久嘍,全國都是像你這種沒打過仗的年輕人。這年頭,人心都變了,都變了。貪生怕死,對國家一點責任感都沒有了。哼,你現在應該給調去打齊國的。

新兵:老爹,別挖苦我嘛。我是說,這裏出現的怪事,會不會是對大王的好戰有所不滿……或者是──大王娶了先王的夫人這件事……

(悶雷。)

老兵:你這想法是從哪學來的?父死子繼是他們周朝的體制,我殷商法統原本就是兄終弟及,弟取其嫂,這才是天下通義!哪有你插嘴的份?小心哪天我找不到你了,才發現你腦袋瓜子弔在那根竹竿上頭。

新兵:好高哇,弔上去也挺涼快的。(怔住)看!(老兵隨新的眼光投向遠方的天空。)

新兵:老爹,那是什麼?

老兵:流星。

(新兵默然。)

老兵:唉,周室積弱不振,這世界不曉得還要亂多久。要是出來一個暴君就好了。偏偏一個個都是昏君!

新兵:那先王也算是個昏君嘍!

老兵:你胡說什麼!

新兵:他只管閉居深宮,不問朝政,不打杖,不辦事……

老兵:那也不能叫昏君。先王稟性淳厚,待人以德,所以才能讓上上下下的臣民為他效忠-

新兵:聽說他連后妃都不親近的?

老兵:你又在瞎猜了!那也只是近幾年的事。不然公子孟辛是誰的兒子?

新兵:說的也是。好嘛,所以先王並不是昏君。

老兵:是昏君也不是你可以叫的!你懂我意思吧?

新兵:是是,老爹,謹受教。

新兵:好冷…

(雷聲。)

(銅碑閃映異彩,開始傳出低況悲傷的歌聲。)

(二人大驚。新兵抽刀。)

新兵:來了,他來了。

(老兵跪拜,新兵見狀亦收刀而拜。)

鬼: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
鬼:往者余弗及兮,來者吾不聞。
鬼:遭沉濁而污憾兮,獨鬱結其誰語。
鬼:夜耿耿而不寐兮,魂營營而至曙。

老兵:你是何方之鬼?何人所祀?何有所求?

(沒有反應。)

老兵:你要誰來祭你?

(悶雷聲漸遠。)

老兵:是。

(新兵驚訝地望向老兵。)

新兵:老爹!老爹!沒有動靜了。

(老兵如大夢初醒,坐地喘息。)

新兵:您看這是凶,還是吉?

老兵:唉!傳說國亡之前,必有異象。(沉吟)依我看,最好先告訴孟辛公子。他來了,事情或許會清楚一點。這不是我們所能承擔的。

新兵:就這麼辦。

老兵:此外絕不能洩露出去,否則你我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新兵:是,我知道。

(燈辦。)

旁白:老兵說得不錯,國亡之前,必有異象。傳說地震山崩,距離亡國,就不到十年了。而在宋國的宮廷上,叔父還在以整肅士氣的名義剷除異己,並且飲酒作樂,得意洋洋……。

第二場:王廷

(雅樂。)

(宋王、君夫人、太宰、公孫拔、侍臣、士兵,以及服喪的孟辛。)

(王座旁立著一張巨弓。)

王:公孫拔!

公孫拔:臣在。

王:明天起你就到商丘去好了。讓你駐守我商朝的舊都,你明白我意思嗎?

公孫拔:謝大王。

王:這一役中,建功最大的自然是公孫拔將軍───

公孫拔:不敢。

王:但是公孫太宰的謀略得當,才是致勝的真正因素。

太宰:慚愧慚愧。全賴先祖庇佑,大王雄威。

王:你們父子倆一個能運籌帷幄之後,一個能決勝千里之外,真是我最得力的左右手。諸位勤勇忠信,同心同德,取回周室江山,贏得最後勝利,是指日可待啦!哈哈哈……

太宰:大王指派小兒駐守商丘,那麼原本的守將景成要如何安置?

王:(冷笑)景成和戴烏在殿外等著進來慶功呢!

王:來人。

兵甲:有!

王:(擲下令箭)把他們兩個綁起來拉出朝門,斬首示眾。

兵甲:是。

太宰:大王,景、戴二人這次雖然有抗命之處,可是罪不至死───

王:令出如山,你們不必多說了。

公孫拔:稟大王,兩位大臣乃是國家棟樑,不知所犯何罪,怎麼可以說殺就殺?

王:你們都知道,雖然我的親兄弟駕崩不久,記憶猶新,我應該深為愴悼,全國臣民亦同有同悲;但是國運艱難,不可一日無君,我不能不勉強節哀,於懷念王兄的時候,不忘興復我宋國的重任。我恪遵先朝禮法,將我從前的嫂子娶為夫人,用盛大的喜樂來抵銷沉重的傷痛。如今差堪慰藉的是,伐齊又獲全勝,一舉攻下五城,當可告慰亡兄在天之靈。可恨景成、戴烏這兩個傢伙,我亡兄在位的必詣,就侮慢怠惰,我出兵伐楚、伐齊之時,他們又口口聲聲秉持「先王」遺命,按兵不動,分明是跟我唱反調、扯後腿。我今天把他們召回彭城,為的就是要就地正法,以警頑愚。

太宰:稟大王,他們二人是先王倚重的老臣、大將,請求大王念在舊情,饒他們不死。

王:(砉然站起)太宰,你這樣就太不明白我的苦心了。七百年前我朝天下淪陷於周人手中,從此我們國權中央就和多數廣大的苦難同胞一斷為二,這是整個民族的浩劫。這些年來我商族人民被疏散流離,到今天早就給那些卑劣的周族國家同化掉了。只留下這座彭城!商丘!我們小小的宋國!難得還能守住最後一個據點作為復興基地,這麼艱辛困苦地繼承下一點點正統。現在列國爭霸,這邊有齊,這邊有楚,這邊有趙、燕,這邊有韓、魏!諸強環伺,哪一國不想吞掉我們?我們跟西秦締交,為的是什麼?我無意在這裡派死人的不是,不過在我兄長的統治之下──老實說,他也沒怎麼在統治──反正我們宋國已經庸庸懦懦苟活太久了,再這樣醉生夢死下去,不要說反攻中土了,周天子沒垮我們已經先完蛋了!(喘息)我和景成、戴烏沒什麼深仇大恨,只是現在我出兵打個仗都還有這種保守的老頑固在掣肘,這個國我怎麼能治得下去?你說啊,叫我怎麼能再治理得下去呢?

君夫人:大王。

太宰:大王息怒。臣並無此意,只望您能顧念───

王:好了!景成、戴烏撤除原職,收押大牢,罪行另日再議。

兵甲:是。(下)

太宰:大王聖明。(拜)

王:我只是想要提高全國軍民的警覺心而已。諸位還有什麼事情要稟奏的?沒有的話──(笑)

王:太宰,您不是備有──

太宰:噢,對了,小女準備了一段樂舞來祝賀大王,那麼現就讓她獻醜了。(對公孫拔)去請少姬出來

(公孫拔下。)

王:備酒。

侍臣:是。

(侍臣下而復上,取酒器奉王、君夫人及諸人。)

(王大笑延請太宰就座,士兵移位,一轉而為歡慶的宴席場面。)

王:其實我還不是為了不忍見到殷商子孫就此敗亡,為了維護我們的燦爛文化,創造嶄新的光榮歷史,現在才會坐在這個位子上領導諸位,生死不渝,百折不回,不達到復國建國的目的,決不放棄任務。等我為本朝立下萬世不朽的基業,孟辛就可以穩穩當當的接位了。(對孟辛)

王:你說是不是啊?

(言談中公孫拔已歸位。少姬上,行禮。)

(孟辛忽起身擋在少姬身前。)

孟辛:等一下!叔父,您口口聲聲遵從先朝法制,維護固有傳統,可是我不懂,我是專程放棄秦國的學業回來奔喪的,為什麼父王去世還不滿一年,全國就只剩我一個人在服喪,而且大家還坐得舒舒服服的,喝起酒、看起舞來了呢?

少姬:(悄悄拉他衣服)公子───

君夫人:辛兒,不可以無禮。

孟辛:到底是誰無禮?按禮數不是該服喪三年嗎?叔父這樣和其他夷蠻國家又有什麼兩樣?

王:(制止太宰欲言的衝動)辛兒,你為你的父親盡心守孝,原是你天性中篤厚過人之處;可是你要知道,人皆有死,做後人的自然應該在相當期間內居喪守制,以全孝道,但在這戰禍頻仍的亂世裏,若是長久陷溺於哀傷中,不是給了敵人可乘之機嗎?這又豈是堂堂男子所應有的舉動?所譯「以古制今者,不達於世之變。」須知在非常時期就得有變通的法則,所以今天我才藉著伐齊大勝的機會,昭令全國除喪,以示慶賀。您懂嗎?

君夫人:孟辛!

孟辛:恩,我懂。(悻悻回座。)

王:這兩年你在外地遊學,國內的情形,你還得多請教太宰,恩?

孟辛:是。

(孟辛向太宰拱手為禮,太宰拂袖以示責怪之意。)

(少姬起舞。她所有的天真、溫婉、可愛、青春都在舉手投足、眼波流轉之際表露無遺,令所有人為她的美麗心動。)

(兵甲奔上。)

兵甲:報!

(少姬之舞倉惶而止。)

兵甲:戴御史───戴……戴烏抗命逃走了!

王:什麼?(拍桌,兵甲應聲而跪。)

王:混蛋!他逃到哪兒去了?

兵甲:往齊國的方向去了。

王:你還讓他「去了」?!景成呢?

兵甲:已經下在大牢之中。

王:(握弓在手,走下臺階)取箭來!

(侍臣遞箭。)

君夫人、太宰、公孫拔(大驚):大王!

王:這一點小事都辦不好……

兵甲:大王饒命,小的不敢,小的……大人……公子……

眾人:快逃,快逃!

(兵甲逃下。王引弓瞄準。孟辛衝到箭前阻擋。)

少姬:(脫口而出)孟辛!

(王避開孟辛而射,傳來慘呼之聲。)

(太宰搖頭。眾士兵均為之色變。)

王:你過來。(侍臣上前)立刻去將景成處決!哼,戴烏……怕死的傢伙,怕死就可以變節嗎?給我捉活的回來,我親手射死他!

侍臣:是!(欲下。)

王:等一等。帶五十個人,把戴烏全家滿門抄斬!

侍臣:是!(下)

(王怒下。眾兵隨之。孟辛推倒一名士兵洩憤。太宰與公孫拔議論如何拯救戴烏家小而下。君夫人臨走前望了孟辛一眼。)

(少姬侍眾人退下後,匆匆來到孟辛身邊。)

少姬:你不要太衝撞那些大人好不好?他們很兇。

孟辛:我知道。我只是不喜歡你跳舞給他們看而已。

少姬:是我父親要我獻舞的。你不要挳我。

(公孫拔重上。少姬欲下,被孟辛拉住。)

孟辛:我不是怪你……你的舞很美。

(少姬困窘,脫而下。)

(公孫拔瞪了孟辛一眼,亦下。)

(老兵上。遲疑片刻。)

老兵:公子……

孟辛:(驚醒)什麼事?──你找我?

老兵:公子,小的這兩天在守夜的時候,發現了一件怪事,請公子裁奪。

(悶雷。)

孟辛:什麼事?

老兵:這塊護城的銅碑,它會出聲。

孟辛:哦,出什麼聲?

老兵:他唱歌。

孟辛:唱歌?你有沒有聽錯?

老兵:那聲音,像是──

孟辛:像是什麼?

老兵:像一位已經過世的人。

孟辛:誰?

老兵:像,他像……(跪拜)他像先王。

孟辛:啊──父王!

(雷聲。燈即暗。)

旁白:我當初究竟是怎麼走進這座迷宮的?一開始是聽說父親被毒蛇螫死,我錯過了父親的葬儀,卻趕上了母親的婚禮。事情越來越不可思議,如今我父王的鬼魂居然藏匿在宮中!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公孫拔將出遠門,他的責任是打杖、殺人,而我的責任呢?

第三場:訓誡

(太宰府邸。)

(公孫拔正把劍佩在身上。少姬在一邊看著他。)

公孫拔:每次離家都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也不曉得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少姬:你不是從小就想當將軍嗎?你說過要當個勇敢的將軍啊。

公孫拔:景成也曾經是不可一世的大將啊。你看他下場是什麼?現在,我只不過是替了他的位子……

少姬:好了啦,你再講我都要哭了。

公孫拔:好,好,不逗你,我走了。──欸對,你覺得孟辛公子怎麼樣?

少姬:我怎麼知道!

公孫拔:你不用急,我知道他常藉機會親近你。告訴我,他的人怎麼樣?

少姬:很善良啊(公孫拔望著她。)很率直啦。(仍望著她。)哥!你要我說什麼嘛!

公孫拔:什麼善良,率直?那是幼稚!莽撞!從秦國回來,就自以為多了不起了。哼,我一眼就看穿了他──要他殺那個人他都殺不死的。

少姬:可是他劍術很精哪。

公孫拔:劍術是劍術,殺人是殺人,這是兩回事。你要小心點,別讓他騙了。

少姬:他好端端的幹嘛去殺人嘛!

(太宰上。)

公孫拔:唉呀,父親來了。我躭擱太久了。

太宰:您怎麼還沒走?你知道大王交付給你的是怎樣的重任,還在這裏漫不經心的!

公孫拔:兒拜辭了。父親保重。

太宰:不必,你剛才拜過了,現在快走吧。

公孫拔:是。(對少姬)記住我說的話。

太宰:拖拖拉拉的哪有個男子漢的樣子?

公孫拔:兒告退。(下)

少姬:父親,他都這麼大了您還罵他。

太宰:你也一樣。他交代你什麼事?

少姬:沒有啦……是孟辛公子的事。

太宰:哦,我也正要問你這件事。你們倆中間到底在幹什麼?

少姬:他……他想娶我為妻。

太宰:好大膽!他請媒人來納過采沒有?問過名沒有?這樣子就可以私相授受嗎?

少姬:孩兒不敢。

太宰:你該顧慮到孟辛是宋國唯一的嫡傳子嗣,我們殷商一族的興亡全繫在他的身上。先王放他在外頭遊學,我看他一個人浪蕩了慣,結果到今天還只是一個天真無知、目光短淺的小鬼,我正在跟大王商量怎麼培養他呢。他自己要學習、要擔待的事情還有很多,如果現在讓人家說了他的閒話,你的罪過可不輕哪!

少姬:但是父親,孟辛公子對我的確一片真心,我怕如果拒絕了他,會傷了他的──

太宰:你無須拒絕他,我只是囑附你暫時不要去躭擱他。急什麼!孟辛登基之後,你自然是一國之母了。但是現在沉溺在私情裏面對他有害無益,你明白嗎?

少姬:父親,我聽話就是了。

太宰:(臨走)還有,孟辛年輕氣盛,你自己一定要留心,可別架上了鄭、衛那種淫亂的男女之風。孝為百善之首,淫為萬惡之源。你懂我意思吧?

少姬:──是。

(燈暗。)

旁白:少姬的父親對她諄諄告誡;我的父親是否也有什麼重大的消息想對我吐露?回答我,父王!不要讓我在無知的蒙昧裏抱恨終天。告訴我,為什麼要離開你的身體而漂泊四方?使得夜色這樣愁慘,使得我們這些被造化所玩弄的愚人心驚膽顫。這是為什麼?為什麼緣故?你要我們怎樣?

(燈亮。)

(孟辛一個人在夜色中揮舞著竹劍,彷彿要把四周的魔魘揮掉似的。)

(燈暗。)

第四場:顯靈

(深夜,天寒。老兵手捧一疊孟辛原先所穿的蔴衣,與孟辛一同佇立著。)

孟辛:好了,你回去吧。

老兵:可是恐怕萬一──

孟辛:(接過蔴衣)我要一個人留在這裏。你走吧。

老兵:是。(下。)

(孟辛徘徊著。坐下沉思。)

(悶雷。銅碑的斑駁處迸出微光,開始唱歌。)

(孟辛大驚而起。不知是寒冷抑或恐懼,他顫抖著跪下。)

孟辛:父王!

(歌繼續唱完,尾音有如深深的歎息。)

孟辛:(高舉蔴衣)父王,孩兒不老,孩兒來看您了!父王英靈不昧,可有什麼要交代的事?

鬼:辛兒,為我報仇!

(雷聲。孟辛蔴衣失手落地。)

孟辛:什麼?

鬼:我恨哪!有人背叛了我,我屈死的冤魂天天要在這裏看著,我要看到你替我報完仇之後,才走。

孟辛:屈死……的冤魂?不是在後園午睡的時候,被毒蛇螫死的嗎?

鬼:那條毒蛇氣茬正戴著王冠呢!

孟辛:怎麼會──是叔父?

鬼:這裏有一件我生前的甲胄,你取來穿上。

(孟辛照辦。)

(軍樂低沉地響起。)

孟辛:這東西……好大,好重……我不會穿……

鬼:穿上去!!到殺死那個惡賊之後才能脫下來,知道嗎?

(孟辛終於穿好。他捧起一柄大劍。)

孟辛:這是您的佩劍……父王?(沒有回音)父王?(大喊)父王!

(鐘聲巨響。王、大宰、侍臣浮現於舞臺後方,儼然王廷之中。孟辛握劍繞三人而行,接近王時,劍緩緩出鞘。燈暗。)

第五場:論卜

(三人仍在原先的位置,並未發現在角落窺伺的孟辛。)

(王擲書簡於地。)

王:借道!哼,我宋國再小,齊國也是我手下敗將啊,這種野蠻的國家也敢來我面前耍花招!齊王還真以為我像我哥哥一樣懵懂無能嗎?借道彭城伐楚,我還借道臨淄去投渤海自殺呢!簡直欺人太甚!使者在哪?

侍臣:在殿外東門侍命。

王:我不傳見,也不寫回函了。告訴他:「不借!」就可以了。

侍臣:是。

太宰:且慢,大王,這樣不是反倒顯得我方不通情理,向齊國挑釁了!

王:挑釁就挑釁,怕他不成?

太宰:依臣之見,戴烏既然已經投奔齊國,不如以交出戴烏,作為借道的條件,藉此可以遷延一些時日。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向秦國請求援助。

王:跟秦國討救兵?只怕這份人情往後還不起呀。

太宰:大王可知道齊王新任的相國蘇秦,已經啟程到秦國去了。他此去恐怕對我國不利。我們不如趁此將定陶獻給秦王,搶先鞏固邦交。

王:你要我割城?

太宰:趙國與魏國都垂涎定陶已久,在我們手裏只會招惹是非,不如送給秦王,一勞永逸。秦與我本來就是兄弟之邦,如此必然會出兵相救。不但蘇秦將無功而返,屆時齊國左右受敵,弄巧成拙,我王還可以進而攻下數城,又哪裏捨不得區區一個定陶呢?

王:可是,定陶是商丘的天然門戶,讓秦兵駐守,不怕引狼入室嗎?

太宰:大王放心,秦國邊境與定陶之間中夾韓、趙、魏三國,秦王決不可能千里迢迢、勞師動眾調動大軍來侵犯我國。而定陶插了秦的旗幟,等於是替我王把關,其他諸國怎敢輕易與秦為敵?退一萬步說,就算秦軍心懷不軌,我全國的宋兵還吃不下一個定陶的秦兵嘛?

王:妙,高!那麼,我現在只擔心一件事了。

太宰:請大王示下。

王:倘若齊國不肯交出戴烏,那怎麼辦?

太宰:戴烏是個人才,臣早料到他們不會放手的……(王變色)但王是要齊的土地城池,還是只出一口私人的怨氣呢?

王:這不是私怨!(停頓)

太宰:遵命。(領侍臣下。)

(王氣息甫定,正欲伏案休息,忽發現孟辛站在後側,嚇了一跳。)

王:你站在那裏幹什麼?

(孟辛跨出一步,進入光中。)

王:你穿誰的盔甲?(起立)你哪裏找來的盔甲?

孟辛:是我父親的。

王:你穿他的盔甲幹什麼?

王:還在想你的父親?這也難免。(王試探地,和藹地笑了。)

王:你從小跟著他長大,大概看不慣我做事的方式。

王:你父親是個好人,也許就是太好了,他不善於治國。事實上,在這樣弱肉強食的亂世,不用手段,何以治國?不與人抗爭,如何生存?你父親在世時,我不知勸過他多少次,可是眼看跟齊國一交兵,你父親還是賠款、割地,再這樣下去,宗社難保。人生在世,愈是在危急存亡的關頭,愈要挺身去扭轉時勢,為國家的前途而奮鬪。我們不是單把宋國治理好就算了,還要進一步收復中原。你明白嗎?

(宋王背轉身孟辛時萌殺機,但長輩的親切談吐使他下不了手,眼前的宋王似乎正是他追慕的典型。)

孟辛:小時候我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出了宋國一看,列國的百姓也和宋國人長相一般,習性類似,並沒有什麼不同。這樣子打仗豈不是同族相殺、同類相殘,難道沒有更好的辦法嗎?

王: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們要爭的不是土地,而是正統。周是落後的西北民族,當初只是以武力篡奪天下,他們的那套禮樂規章比起我們舊朝相去太多了。我們今天雖然閉居在這小小的地方,然而還是可以靠殷商的法統來收服民心。你這兩年在外頭應該也可以感覺得出來局勢在變,這正是一個大功立大業的歷史契機。(沉默)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得到……也只有做多少算多少,也許我做的這些都不算數,將來還是要看你的,這是你們青年的使命啊。(厲聲)

王:來人哪!

(孟辛驚疑。兵乙上。)

王:請太卜來。

兵乙:是。(下。)

王:你剛行過冠禮,照理說,也該讓你參與一點國家的事務了。你漸漸做得多、做得好了,人家才會信任你;日後你接替我的位子,辦事就方便多了。你母親把你留下來,不教你回秦國去唸書,也正是這個意思。

孟辛:那麼請太卜來,是──?

王:我想把下一次卜筮的儀典,交給你去預備。

孟辛:可是──

王: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自古聖王將建國受命,興動事業,都靠著卜筮來測定禎祥。通常卜筮,都是在祭祀中間舉行。我不妨先告訴你,本朝祭祀,大抵可以分為天神之祭、地祇之祭、和人鬼之祭。像天神之祭,每年一大祭,就是祭天;逢寒暑則有小祭;王官祭日,夜明祭月,幽宗祭星。地祇之祭呢,一種是祭地,一種是祭社稷。還有一種四望,望,就是祭山川。

孟辛:等等,我們建國的神位,右社稷、左宗廟;您剛才說社稷是地祇之祭,那宗廟呢?

王:別急,宗廟屬人鬼之祭。我們祭宗廟,在春叫礿,在夏叫禘,在秋叫嘗,在冬叫蒸。周室他們把夏禘改稱礿,春礿改稱祠,那就亂了。還有──

孟辛:等一下等一下,我記不起來這麼多……

王:哦,要做王的人,這點小事都記不住?

孟辛:侄兒愚魯。

王:哈哈,沒關係,我從小也搞不清楚,做了。就熟了。咱們祖宗最重視祭祀,所以先教你做這個。不用擔心,程序是怎麼樣,你以前也見過,待會太卜還會教你。這個會了之後,往後大大小小的祭祀,就可以交給你來辦了。知道嗎?

孟辛:叔父,我……我可不可以不做?

王:不做?為什麼?

孟辛:我沒有把握。

王:你怕什麼?做事情怎麼能在還沒試之前就輕易放棄呢?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責任哪。

孟辛:我自己的責任……

(太卜與兵乙上。)

太卜:參見大王。

王:過幾天那場卜筮,我想讓公子辛來主持。他有不懂的地方,你就多教教他吧。

太卜:大王吩咐,敢不盡力。

(孟辛正獨對銅碑沉思。太卜靜靜地觀察他。)

(悶雷。微風。天轉陰暗。)

太卜:見過公子。老臣敬聽指派。

孟辛:不敢。請問先生……這次卜筮的用意何在?

太卜:(笑)用意何在?……大王登基之時,公子還沒有回來,他舉行了一項射天的儀式,彰顯威儀……

孟辛:射天?

太卜:哦,公子沒有聽過?這其實就是以一個皮囊,盛裝牛血,縣在中庭的高竿上,大王挽弓射之,血雨從空飄落。再命人傳言於市街,說是「我王射天得勝,威服天下鬼神!」以此來震懾民眾,以及遠近列國。

(遠方傳來儀式的頌聲。太宰:「執事官各司其事,陪祀官就位,代獻官就位……大王射天。」及兵士的歡呼聲。太宰:「我王德高威重,必能收服天下。」(風聲將這些呼喊帶走。)

太卜:我勸誡過大王此舉必然會觸怒上天,從前先帝武乙就是因為射天,而在游獵的時候被暴雷震死的。因此大王現在命我祈福消災,占卜兇吉之後,才敢取下血囊,移走竹竿。

孟辛:既然明知不敬,為什麼還要射天,昊天無極,哪裏是凡人可以征服的呢?

太平:大王即位不久,自有作法,這就不是下臣所能說話的了。

孟辛:先生,您專事占卜,有二、三十年了吧?

太卜:回公子,三十八年。

孟辛:正是。從前我聽父王讚許過您,說您心誠意正,所以能正天地相通,知人所不能知。

太卜:是先王垂愛謬賞了。天道遠,人道邇,禍福由人自招,又有誰是全能知道的呢?

孟辛:今天既讓我主持大典,要向先生請教的事還有很多,只是,現在我有件最心急的事……膽敢冒昧相求。

太卜:(況吟半晌)好,我答應你。

孟辛:先生還不知道我的請求呢!

太卜:公子所穿盔甲,不是先王穿過的嗎?

孟辛:──是。

太卜:公子所佩寶劍,不是先王用過的嗎?

孟辛:是!

太卜:下臣早已視公子如同先王,一切指示,莫不遵從。

(下拜。孟辛亦拜。)

太卜:公子可以告訴我了。

孟辛:我懷疑父王之死,另有隱情,可能是被親近的人所謀害。想請先生,可否在儀典進行當中,假意裝作先王附體,說是含冤而死,心有未甘,再說……呃,無須吐露太多,這樣就夠了。我觀察眾人的反應,應該就可以看出兇手是誰了。

太卜:下臣感念先王恩德,願以死相報。只是公子澄清疑慮之後,為與不為之間,須有慎謀能斷的主張。

孟辛:(再拜)感激不盡。我一確定真相,立即就拔劍殺了那叛賊,必然保全先生沒有任何危險。

太卜:哼哼,這倒不必心急,一切,皆有天定。

孟辛:那麼我再一拜天。

太卜:拜天?(由冷笑轉為淒厲的狂笑。)

(悶雷。孟辛驚惶地望太卜。燈暗。)

旁白:我是該為國盡忠,輔佐叔父的計畫;還是該為父盡孝,而動手殺他?我不知道。我要藉機獲得更確切的證據,然後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在採取行動的前一天下午,我去向少姬道別。

(燈亮。)

(少姬服侍君夫人情景。)

(少姬寬下君夫人的外衣,悄悄在自己身上比試。)

(孟辛開始走向她們。)

(燈暗。)

第六場:訣別

(自屏風頂端披重一道血紅的長布,在地上鋪展成一條河流的形象。)

(少姬伏在上面熟睡。)

(孟辛遠遠停住,半晌,走近少姬,蹲下,以手輕撫。)

(少姬不尋常她驚醒。)

少姬:啊,是你!(驚魂未定)天哪,好可怕。

孟辛:怎麼了?

少姬:我作了一個惡夢!

孟辛:乖,都過去了,不要怕。

少姬:(哽咽)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事?

孟辛:不要去想它就好了。

少姬:好可怕。我夢見……(寒噤)我夢見,我本來在幫君夫人梳頭,很安靜,然後忽然發生了一次大地震,把一切都震垮了,柱子就在我前前後後這樣子倒下來。我看見……(流淚。)

孟辛:不要怕,我在你旁邊啊。

少姬:我看到滿地都是血,父親被壓死了,哥哥身上中了幾十枝箭,也倒在血裏面;原來敵人趁我們混亂,已經打進來了。我的裙角、還有衣帶上,也沾滿了血……我跟你說:「走!帶我走,帶我走!」你說:「國家亡了,能走到哪裏去呢?」我一看,四面都是大海,我們倆在一條小船上,船還在往下沉,往下沉……然後,連你也不見了……

孟辛:傻瓜,你見過大海嗎?

少姬:沒有,只聽哥哥說過。

孟辛:沒見過還夢得跟真的似的。好了,一切都過去了,我不是在這裏嗎?

少姬:公子!

孟辛:嗯?

少姬:保護我。

孟辛:我是在保護你啊。

少姬:那可不可以帶我走?

孟辛:走到哪裏去?

少姬:我也不知道,南方吧。北方在打仗……

孟辛:南……到南方去幹什麼呢?我們的國家沒有亡啊。

少姬:可是我怕。

孟辛:那只是夢,沒什麼好怕的。你想,有你父親這麼能幹的人,宋怎麼可能亡國呢?

少姬:可是父親不許我跟你在一起。

孟辛:為什麼?

少姬:他說,宋國的希望全在你身上,我不能拖累你。

孟辛:可是我的希望全在你,有了你我才有希望啊。

少姬:父親說你有你的責任,你不能自主。

孟辛:他這樣說嗎?

少姬:是啊。

孟辛:(沉默片刻)不談這個。我教你的「越人歌」,你還會唱嗎?

少姬:怎麼會忘記呢?

孟辛:唱給我聽。

少姬:現在啊?──幹什麼嘛?

(靦覥地笑。唱。情緒隨歌聲轉為純真的喜悅。)

(一面唱,孟辛一面拭去她的淚痕。)

少姬: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
少姬: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少姬: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少姬: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少姬: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少姬:心稅君兮君不知──

(孟辛感懷地和少姬合唱最後一句。他回身緊握少姬的手腕,釘著她看了好久,欲言又止。)

少姬:怎流啦?

(孟辛長歡,放手而去。少姬又叫住他。)

少姬:到底怎麼回事?

孟辛:(強顏歡笑)少姬,其實你父親說的沒有錯。我今天來,是應該要跟你道別的。(欲下)

少姬:你要去哪裏?

孟辛:我不去哪裏,只是我將來要做的事情,我自己也沒有把握;這不是你我所能夠決定的。

少姬:你怎麼也說這種話呢?

孟辛:你不會明白的。在幾天之前,我還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懷疑,我心裏只想著你。可是一下子、什麼都來了。我看見了事情的真相,不能再裝作沒看見,我不得不負起責任來。我隨時都可能殺人,也可能被別人殺死。這些事太危險,如果失敗,我不願意牽連到你,甚至你的父親,他是我最敬愛的人。

少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孟辛:我懷疑──我父王是被人害死的。

少姬:什麼?

孟辛:他是被我叔父害死的!

少姬:不可能!你怎麼可以這樣想?

孟辛:我有可靠的消息。

少姬:可是你叔父是個好國君哪!

孟辛:他是個叛徒!連自己的哥哥都下得了毒手,會是什麼好國君!

少姬:是誰告訴你的?

孟辛:是誰跟我說的已經不重要了,他是不是好國君也不重要了。現在我只等證明了他的罪狀,再拔劍殺了他就是了。

少姬:你不可以殺他!殺了他宋國誰來做王?你現在做得來嗎?

孟辛:我也顧慮不了這麼多了,也許事完之後我會逃走……說不定(苦笑)可以到南方去……也許事跡敗露,我的命也得送上去……

少姬:他是個好人,你就不能──

孟辛:好人!好人!你想想,假如你自己的父親被一個所謂的「好人」殺了,你能視若無睹嗎?你能放過他嗎?

(少姬語塞。孟辛走開望天。)

孟辛:我長到這麼大,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該做些什麼,現在終於有一件事要我去效命了,而且是唯一的一件事……要是這第一件事都無法完成,你說,我以後還要怎麼做一個「人」?

少姬:我不管!我不要你去!我怕你會死……

孟辛:死了……也沒什麼不好。只是你唱的歌,我就再也聽不到了。

少姬:可是我不要你死!(將孟辛撲倒在地。)我害怕,我什麼都給了你,這樣子要我怎麼辦?

孟辛:把手放開。(停頓)放開我。

(少姬縮手。)

孟辛:我對你如何,你應該明白。相信我,事成之後,(他起身。)我帶你走。

少姬:真的?

孟辛:我會來接你。

少姬:那宋國──

孟辛:這完全是我父親的意思,他要我幫他報仇,我就幫他報仇!我要走,他可攔不住我了。要是宋國出了什麼差錯,(怒吼)那都是他造成的!(欲下。)

少姬:孟辛!

(孟辛停步,回身,遙遠向少姬下拜。)

少姬:(惶恐)公子,你這是幹什麼?

孟辛:(一字一字,認真地)感激你對我一片真情,只恐怕我此去萬一出了什麼差錯,會辜負你的心意。孟辛無以為報,希望你能諒解。(再拜而下。)

(少姬伏地哭泣。)

(王自屏風後出現,凝立,轉怒。)

(燈暗。)

旁白:離開少姬之後,我隱隱覺得我的生命不曉得哪裏出了差錯,但此刻也只有孤注一擲了。我將要主持一項儀典,來消弭射天所召來的不祥。當初射天的威武與風采卻已經很難想像了。(鼓聲。這像一場夢魘,以剪影的方式出現。宋王出,引弓射天。鐘響。天地赤紅。燈即暗。)

第七場:召魂

(鐘聲。太卜領眾祈禱。王、君夫人、孟辛、太宰、侍臣。)

孟辛:請為我王占卜國運盛衰,戰事成敗。

太卜:(背眾人而跪,低聲)大王,你革囊射天,得罪上帝;好攻樂戰,結怨鄰國;殺兄篡位,得國不正;賦歛無度,殺戮無方,導致聖人伏匿,百姓莫行;日月並蝕,列星奔亂;天數枯旱,國多祆祥!

王:太卜!

(暴雷亮徹半邊宮廷。銅碑發光。)

(太卜走上高階,轉身擲冠於祭器中,火焰竄高。)

(鬼之歌同時起。)

太卜:我在世之時,你就屢屢干預朝政,貪圖權柄。更在我午睡當中,將毒汁灌入我的耳內。我死得好慘!毒藥順著血液流遍全身,將我鮮血凝固,發出疹疱,迸裂出污濁惡臭的斑疤!

(孟辛與王俱大驚起立。君夫人顫抖地伸手去接近太卜。又一聲暴雷,太卜口中流出鮮血。孟辛感憤而伏地大哭。)

孟辛:父王!

太卜:二弟,你若還有一射骨肉之情,就不會做出這逆天亂倫的惡行。我的王冕,我的后妃,我的大宋王國的宮寢如今卻成了淫烝穢亂的臥榻!

(君夫人驚叫倒地。)

太卜:天滅我宋國!滅我不義的族人血親!我雖死也要化作厲鬼,宋在這裏看著宋國滅絕!

王:(狂吼)笑孽住嘴──!

(抽侍臣之劍刺殺太卜於銅碑上。屍體滑下,碑面染血。)

(太宰、侍臣倉惶逃下。王力竭地望著暈厥的君夫人。)

(暴雷。燈暗。)

旁白:父王的鬼魂竟真的出現了,面對他交代我的責任,怎能再拖延不決,只是去做,還是不做,仍然費人思量。究竟要默默忍受命運狂暴的箭矢,還是要拔劍和這滔天的恨事命相抗呢?這重重的顧慮使我們全變成了懦夫,敢作敢為的血性被審慎的思維蒙上了灰塵。母親臥病在牀,我應當去探望她,問她該怎麼辦。但是寢宮幽暗,我幾乎失去方向。

第八場:見母

(君夫人端坐。孟辛撫柱而上。兩人遙遙相對。)

孟辛:母親您在哪裏?
孟辛:您坐在父親的牀上嗎?
孟辛:您聽到父親的歌聲嗎?
孟辛:您懷疑過父親是怎麼死的嗎?您事前知不知道?你事後知不知道?您為什麼不揭發他?
孟辛:我該怎麼辦呢?
孟辛:到底叔父是為了國家,還是為了他自己?
孟辛:如果我殺死他,對天下是有害,還是有益?
孟辛:您為什麼不講話?您看得比兒子清楚得多啊!
孟辛:我從小就被教育著,非到最後關頭,絕不輕舉妄動。也被教導說,在名譽攸關的時刻,雖一根草芥也要力爭。我不知道,現在該實行哪一種狀況,該採取怎樣的選擇?
孟辛:您是不是怕再失去一個丈夫,所以不願回答?
孟辛:還是您在他的權勢威逼之下忍辱偷生,所以不敢講話?
孟辛:你心裏在想什麼,你說呀!你要我發瘋嗎?你要我死在你面前嗎?你到底知不知道這項陰謀?你到底了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你知道的話為什麼還肯上他的牀?要變節這麼容易嗎?
孟辛:你背叛了父王。你背叛了宋國。你背叛了我!
孟辛:你為什麼永遠坐在那裏不講話?你到底要我怎麼辦?你到底要我怎麼辦?

(緩緩的,維持端坐的姿勢,君夫人唱出一首清歌。哀,怨,婉轉,平靜,細膩。)

君夫人: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
君夫人: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君夫人:荷衣兮蕙帶,鯈而來兮忽而逝,
君夫人: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

(歌未畢而哽咽,以致前伏哭泣;但並不激烈,而是輕輕的激動。)

君夫人:我,對不起你,不是你叔父的錯。是我殺死你父親的。他是為了我去下手的。你父親根本不關心別人。他根本不理我。我受不了。我早就受不了了。我不曉得要怎麼辦。你叔父救了我。……原諒我吧!

(最後這一聲是迸出的嘶啞之聲。她迅即拿了身旁的燭臺奔到屏風後方。)

孟辛:天哪,天哪……

(他突然發現火光映出了屏風後偷聽者的高大身影。他悚然四顧,懷疑已被包圍。)

孟辛:誰?奸賊!你躲在這裏幹什麼!

(舉劍劃破屏風,血濺布幕。一個人倒了出來。)

君夫人:(衝出)辛兒!

孟辛:什麼?太宰!……我怎麼把他殺了!他怎麼會在這裏?

君夫人:你的計畫早就敗露了,太宰是被派來刺探你,也暗中保護我的。

孟辛:完了……我怎麼辦……

君夫人:辛兒你聽好,先去把屍體藏起來,然後趕快逃走。這裏我會處理。

孟辛:大仇未報,我不能走!

君夫人:你是指我嗎?

孟辛:母親!

君夫人:真正的兇手是我啊!

孟辛:不是!

君夫人:也許我做錯了,但我是為了我一輩子的幸福啊!你也為自己的利害想想吧。朝廷和宮裏的事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你至少先躲一陣子避避鋒頭再說。我明瞭你的牽掛,少姬我會替你好好照顧。啊,對了,你往後宮北邊走,快到側門的時候,左方有座竹林,林中有三塊大石頭,你移開中間那塊,可以發現一條通道,出去就是外城的北門,你就從那兒直接搭船渡過泗水吧。這條秘道只有你父親和我知道,所以十分安全……(孟辛緊抱住君夫人。她輕撫孟辛,然後咬牙掙開。)你快走吧!

(燈暗。)

旁白:啊,我罪惡的穢氣上通於天了!我不該出手,一出手、就殺錯了人。復仇這件事好像一開始就錯了。我是該遠走高飛,還是該留下來、承受我應得的懲罰呢?

(燈亮。)

(孟辛驚惶而浪狽地抱走屍身。)

(燈暗。)

第九場:遣逐

(王、君夫人、侍臣。)

王:下去!

侍臣:是。(欲下。)

王:等等,到殿外傳太宰來見。

侍臣:稟大王,太宰今日沒有進殿。

王:哦?……好,你先下去。

(侍臣下。)

王:怎麼,我不是要他到寢宮裏刺探辛兒的事情嗎?

君夫人:他隨後就走了。

王:喔,那現在怎麼會不見了?這件要事必得找他商量才行。秦人不救,秦人不救!連定陶城都不要,想必蘇秦已經不知拿什麼條件說服了秦王跟齊國結盟,現在齊王的獎軍韓聶大舉進犯,這一仗眼看是不打不行了。哼,只要公孫拔守定要塞,屈志高穩住都城,量他十個韓聶也逞不了威風!

(侍臣匆上。)

侍臣:啟稟大王,守衛在前廊的階梯下發現了公孫太宰……的屍首。

王:什麼?公孫太宰?抬上來我看!

(兩名士兵拖出屍首置於宋王腳前。行禮而退。)

王:夫人,這是怎麼回事?

(君夫人忍痛搖頭。)

王:是辛兒幹的?

(君夫人失聲哭泣。)

他為什麼下這種毒手?

君夫人:他受的壓迫太大,心志已經迷亂了,你不要怪他。

王:這孩子!(徘徊數步。)請公子!

(侍臣下。)

君夫人:不必,他已經走了。

王:你放他走的?

(侍臣上。)

侍臣:公子到!

(君夫人大驚。孟辛上。)

孟辛:見過母后,叔父。

王:(破口大罵)你做事也太魯莽了!公孫太宰是全民愛戴的元老大臣,也是我最倚重的助手,你殺了他,我可以饒你,全國百姓如何能饒得了你?公孫拔知道了又如何饒得過你呢?

孟辛:孩兒知罪。

王:(轉為懇切)你做出這樣的事情,我很痛心,還得要顧慮你的安危。這樣好了,你火速準備準備,到齊國去給我派一封戰書。如果任務達成,就准你將功贖罪。這也是讓你暫時離開彭城一陣的意思,以免群情激憤,於你不利。你今晚就走。

孟辛:今晚就走?

王:對,只要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快去吧!

(孟辛對太宰屍首一拜。王厲聲:)別耽擱了!

(孟辛望了君夫人一眼,下。)

王:唉,這件事決不能讓公孫拔知道。

王:宣少姬。

君夫人:你叫她來幹什麼?

王:叫她來!(侍臣下。)

王:你進去吧。

(君夫人握王之手悲泣。)

(少姬上。)

王:見到你父親了吧?你收了他的屍首回去,我會請人以國禮安葬。

(少姬撲倒屍前,觸及血跡的手驚恐緊抓衣帶。)

少姬:(厲聲)你殺了他?

王:是我那忘恩負義的侄子,孟辛。

(少姬如受電極,視君夫人求助/求證。君夫人不忍,下。少姬絕望。)

王:不過你放心,我會代你復仇的──他已經是個必死的人了。

(少姬凝望遠方,恍若未聞。)

王:你要知道,孟辛早就圖謀不利於我。你父親只是代我而死。今天如果換上我自己站在那裏,死的恐怕就要是我啦!

少姬:你害死了我父親,還要害死孟公子嗎?

王:你瘋了!孟辛是我的親侄子,殺了他我心不疼嗎?可是眼看外有強敵環伺,內有亂臣賊子,國家前途堪慮,我是為了替宋國除害,才不得不狠下心腸,大義滅親啊!

少姬:(冷靜地)好吧,你們殺了他吧。

(燈暗。)

旁白:少姬完全是無辜的受害者。我接受我應得的懲罰,但是叔父也該得到他的報應。我決定在臨走前執行父親交代我的命令。不管那麼多了!

第十場:狂歌

(侍臣自暗場中即開始朗誦行禮規程。)

(燈漸亮。王、君夫人、士兵擺出陣勢,舉行大典。)

侍臣:執事官各司其事,陪祀官就位,代獻官就位。瘞毛血。迎神,參神,伏俯、興,伏俯、興,伏俯、興,伏俯、興。平身。陞壇。詣讀祝位,跪。讀祝。

(孟辛持弓,趁眾人跪拜時竄過舞台前緣。)

王:(跪讀)有宋嗣王用吉玉宣璧,布告於丕顯大神及巫咸──仰惟文德克承,武功載纘,正位於彭城,權為宗廟神大主。慟一人之升遐,懲百僚之怠傲,獻身於復國大業,篤踐履行,努力廟謨,惴惴憂懼,枕戈飲泣,誓復中原,竭心盡力,不成不止。今齊王無道,不張皇天上帝及巫咸之光烈威神,而率兵以臨加我隙,法蔑祀祠之圭玉犧牲,意欲取吾邊城,吾不敢曰可,將興兵自救,請大神福祐我社稷、百姓……

(孟辛已自後方高台出現,欲舉弓射王。但聽著祈禱,弓漸垂下,終而轉向射往竿頂洩憤。)

(暴雷。地震。滿天雨血。)

(孟辛棄弓逃下。)

(眾士兵驚恐奔逃,舉刀亂揮。)

眾士兵:天下落血了!
眾士兵:天流血了!
眾士兵:不祥呀!
眾士兵:糟了,宋國完了!
眾士兵:大神一定不高興了!
眾士兵:天在懲罰我們呀!

(一名士兵奔上。)

兵丙:稟大王,北門城牆被閃雷擊中,崩落一角,從牆縫裏流、流出鮮血來了!

王:胡言亂語!磚頭怎麼會流血?再妖言惑眾就分你的屍!去把牆修好!

兵丙:是!(下。)

王:各守崗位,不許怠忽職守。

(眾人慌亂奔走,竊竊私語。)

(暴雷。)

(衣髮零亂的少姬上,披著印有水紋的長紗,唱出柔婉哀怨的歌。)

少姬:將仲子兮,無踰我里,無折我樹杞,
少姬:豈敢愛之?畏我父母;
少姬: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少姬:將仲子兮,論踰我牆,無折我樹桑,
少姬:豈敢愛之?畏我諸兄;
少姬:伸可懷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少姬:將仲子兮,無踰我園,無折我樹檀,
少姬:豈敢愛之?畏人之多言;
少姬:仲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聲轉淒厲,同時自下體抽出一條血帶。)

(眾人大驚。)

王:看什麼?下去!

(眾人遲疑而散去。)

君夫人:少姬,少姬!

少姬:今夕何夕全,搴洲中流
少姬: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少姬: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少姬:慜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少姬: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少姬:心悅君兮君不知──

(君夫人無視王的勸阻,跟隨少姬離去。)

(守城牆的士兵衝來報告。)

兵丁:大隊人馬朝西門衝殺過來了!

王:是齊軍嗎?

兵丁:約有一兩萬人。煙霧瀰漫,看不清楚旗號。

王:為什麼蒙城、沛城的守將沒有先行通報,難道都叛國了嗎?再探!

兵丁:是!(奔上城牆張望,又奔下場。)

王:來人!

侍臣:在。

王:要屈志高調一萬人來加強西門守備。

侍臣:大王,屈將軍已經奉命攻打邊境的齊營去了。

王:對啊。他帶走了多少人?

侍臣:八千精兵。

王:八千!那城內還有多少人?

侍臣:只留下一萬兵丁守城。

王:只剩一萬!怎麼可能!崔仲偃的部隊呢?

侍臣:崔將軍今早率兵車兩百乘押糧草到單父去了。

王:怎麼這麼巧?那不是完了嗎?

(兵丁再上。)

兵丁:報!來者是公孫將軍的旗幟。

王:是公孫拔!唉,好險。──他來幹什麼?(思索)好,開城讓他進來。

兵丁:是。(下。)

王:為我備好弓箭,埋伏侍衛三十人,我在側殿等他。

侍臣:是。

(燈暗。)

旁白:射天的滋味原來並不值得興奮,反而痛楚難當。趕赴齊國的途中,只見烽煙四起,到處都是因戰亂而流亡失所的黎民百姓;耳邊卻一直縈繞著少姬的歌舞,不知道那是為了她父親、為了我,還是為宋國所唱的輓歌。我來到了另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第十一場:叛國

(齊營。持斧、盾的兵士三兩踞坐。)

(戴烏正將竹簡送交韓聶。孟辛佇立一旁。)

(韓聶好整以暇地吃著飯,喝著菜羹。吃飯的方式是:「凡取飯於器中皆以勺,而承之以手;將食則仰其手而奉之,既食則覆其手以棄餘粒。」)

韓聶:孟公子,你帶來的,可不是什麼戰書吧。

孟辛:哦?

韓聶:這分明是休戰書嘛!

(孟辛取過竹簡來看。)

韓聶:上面寫得明明白白,不但要退還貴國侵佔本國的五城,還要孟公子留在我們這裏作客,以保證十年之內,貴國不致有任何軍事上的行動。

孟辛:好卑鄙……要我留在這種地方作十年的人質?

韓聶:哼,別人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你們作人質的舒服享受,有吃有住,有什麼不好?

孟辛:(搖晃)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要讓我活到那一天,否則……哼……

(報卒衝上。)

報卒:報!宋軍兵分兩路,從牛首堈左右側圍殺過來了。

(孟辛大驚倒地。)

韓聶:有多少人?

報卒:每路大約有四千多人。

韓聶:好,五車一隊,每車三人,出九百車守在隘口,等他們過來。為我備馬作戰!

報卒:是!(下。)

韓聶:孟公子,顯然貴國是不顧公子的死活,存心要來跟齊國挑釁了。其實我們只想借道去討楚國的公道,想不到宋王竟這般的不識相,小題大作起來,那就不要怪我依約行事了。來人哪!

兵士:在!

韓聶:把他拉到帳外斬首,首級連同這封文書一道送還給彭城!

(眾兵衝向孟辛,孟辛後退不迭。)

戴烏:且慢!韓將軍,殺不得。

韓聶:戴先生,你有什麼主意?

戴烏:(私語)這個人殺不殺,於宋軍無損,於我軍無益,不如好好利用一番。

孟辛:戴烏!你罔顧我父王對你的恩義,已經做了叛國之臣,你不必可憐我,也不必再想法子折磨我!反正我這一輩子就註定這麼窩囊,我就死在這裏,趁了那名奸賊的心願,又算得了什麼?

(韓聶揮退士兵。自己坐回桌上吃飯,冷眼旁觀。)

戴烏:公子何必自暴自棄?雖然臣身在齊廷一日,一日就要為齊效忠,然而從不敢或忘先王對臣的好處。敢問公子口中的奸賊,所指的……是誰?

孟辛:當然是我叔父。我只恨臨走之時,因為一念之仁,不忍心下手殺他。如今殺父之仇未報,反而要被他害死在異國!

戴烏:果然是當今宋王。戴烏亡命在外,家人還要慘遭他的毒手,連年邁的老母都不能倖免,此仇切齒難忘!助公子完成心願,自然義不容辭。(上前)公子假如幫助齊軍,攻入彭城,擒下宋王,不是既可保全性命,又能復仇的兩全之策嗎?屆時公子登基為王,(對韓聶)齊宋兩國修得百年之好,聯兵攻楚,豈不甚妙?

韓聶:這個……妥當嗎?

孟辛:我誤殺了我敬重的公孫太宰,早已無顏回去對宋國臣民稱王──

戴烏:你殺了他?

孟辛:況且我復仇之意,本不在擁兵自立。我知道你們的來意,不必耍什麼花言巧語,你們要的話,我給!韓將軍──這是我父王專用的佩劍。

韓聶:吭?公子的意思是──

孟辛:(解下劍上的玉佩)你拿去代表我父王伐罪之師,出示玉佩,各城守將多少都會聽信於你的。

戴烏:那麼公子──

孟辛:你們可以安心放過我。從今天起,我交出信物,不再是宋國的公子了,我永遠不會出現在你們面前。只是你們要答應我,能不能不滅掉宋國?

韓聶:這個當然──

孟辛:如果你們一定要宋國的領土,可不可以在攻佔彭城之後,只殺死宋王一人,獻祭在我父王墳前;除此之外,不要濫殺無辜?

韓聶:公子大可以放心。我軍是仁義之師,非不得已,絕不傷害貴國的一兵一卒。

孟辛:那就感激不盡了。喔,如果需要,我還可以告訴你們:在彭城的北門左側有一條秘道,可以直通宋廷的後宮。

韓聶:哈哈哈,公子爽快,韓聶拜謝。

孟辛:此外還有一事相求。

韓聶:但說無妨。

孟辛:能否請你們先緩兵三日,我想回彭城接一個人。

戴烏:公子隻身來去,恐怕太危險。不如告訴戴烏要接的是誰,臣派人去接就是。

孟辛:不用麻煩了。我自己去,因為……也許只是見她一面而已。(匆下。)

(報卒再上。)

報卒:將軍,列陣完畢,馬已備好。

韓聶:(將玉佩扔碎在地)哈哈哈,聽說宋王暴虐無道,還引弓射天;待彭城攻破,本將軍也要嚐嚐,射天是什麼滋味。走,迎戰!

(燈暗。)

旁白:韓聶看來粗魯,實際上卻是可以信賴的好人。現在我只有一個目標,一個希望了──去找到少姬,然後把往事完全忘記。讓韓聶和公孫拔去進行他們的政治鬪爭吧。

第十二場:討罪

(宋廷。王坐在中央處理文件,禁衛禁嚴。)

(公孫拔提劍衝上。)

公孫拔:還我的父親來!還我的父親來!

(眾士兵格擋之。)

王:諸位,我一個人就可以解決這件事,請先讓開吧。

(眾人讓出一條路。公孫拔衝上台階。)

公孫拔:你這個昏君,還我的父親來!

(王揮手。眾士兵退下,只留侍臣在案旁整理書簡。)

王:公孫拔,你為什麼會在這裏?你走了商丘給誰來守?

公孫拔:有盧曼在那裡留守,我把軍隊撤回一半來了!怎麼樣?反正城丟了是你的事。

王:好大膽,你造反了!你這是臣子對國君說話的態度嗎?

公孫拔:你先告訴我,我的父親在哪裏?

王:死了。

公孫拔:他怎麼死的?你不要想騙我!什麼君臣,什麼忠義,我全都不管了,我只要為我的父親報仇!

王:放肆!你以為你父親死了就沒有人能治你了嗎?

公孫拔:你這個兇手!他哪一點得罪了你,你非要殺他不可?

王:公孫拔,你也鬧夠了吧?假如你知道你父親死時的真相,是不是預備不分敵友,不計成敗,勢必要剷除真兇才肯甘休?

公孫拔:冤有頭,債有主,我只要找到殺死他的兇手!

王:好,這才不愧是丈夫氣慨。事實昭彰,我不但沒有殺死你的父親╡且對他的死還深感痛惜。(遞一書簡給侍臣。)給我送過去。

(侍臣下。王繼續翻閱書簡。)

公孫拔:那你快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

王:唉,這教我怎麼說呢。

公孫拔:到底害死我父親的是誰?

王:──是孟辛。

公孫拔:什麼?

王:我派遣太宰在我的寢宮偷聽孟辛和君夫人的談話,這小子把他當成了我而誤殺了。

公孫拔:真的嗎?那他為什麼想殺你?

王:他野心不小,急著想篡奪王位呢。唉,你父親是為了保護我而殉難的。

公孫拔:既然人不是你殺的,何必隱瞞消息?

王:(摔竹簡,厲聲)彭城已經頓失良才,倘若你再回來奔喪,商丘不更岌岌可危了嗎?你這樣冒冒失失地跑了回來,真是辜負我的一番苦心啊!

公孫拔:啊,那──孟辛人呢?

王:你放心,我已經替你報了仇了。我把他送到齊國去做人質,然後立即派屈志高率兵攻齊,違反約定。此刻韓聶那個老粗一定已經把孟辛給殺了。

公孫拔:我要親手劈了他!

王:借刀殺人,才不會引起君夫人的反感,而且多少可以隱瞞一陣子。她剛剛才失去了一個丈夫,若是再失去一個兒子,恐怕要承受不住。

公孫拔:但願你果真能除掉孟辛,否則,哼,恐怕就要請你把這個位子,讓給我坐了。

(王變色,轉冷笑。)

(少姬出現在舞台後方,往復徘徊,哼唱著「將仲子」之歌。)

公孫拔:吭,這是我妹妹的聲音嗎?

王:少姬!

公孫拔:她的歌聲怎麼會在這裏出現,而且這麼悲涼?

王:她……她因為哀痛你父親的死,而──瘋狂了。

公孫拔:天哪,就算她哭著來求我,都不能比現在這樣更堅定我復仇的決心。少姬!她在哪裏?

王:你想見她?來人!

(侍臣上。)

王:將公孫姑娘請來。

侍臣:回大王,方才據東門守衛來報,公孫姑娘在城外十里的泗水岸邊唱歌。

王:(愣了半晌)去請!

侍臣:是。

(君夫人上。)

君夫人:不用了。公孫拔,你妹妹已經淹死了。

公孫拔:淹死了!啊,是怎麼回事?

君夫人:我一路跟著她走在河邊,她採了一長串芍藥、江離、秋蘭和馬蹄香在手裏編著,然後爬到一株楊柳樹上,想去掛她的花環,可是樹枝太脆弱,一下就斷了,她和花環一起掉進了河裏。她浮在水中,像不知道自己的危險似的,還繼續唱著歌。等到別人來救的時候,她整個人已經沉下去了。

(君夫人趨於瘋狂地微笑著。)

公孫拔:少姬……那麼這歌聲,又是從哪裏傳來的呢?

(歌聲揚起,燈漸暗。)

旁白:在回宋國的艱苦跋踄當中,我迷了路。循著歌聲,我來到一片平原,見到了少姬。她仍是那麼純潔、善良,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第十三場:重逢

(歌聲持續自上一場。孟辛跋踄踉蹌而上。他聽到歌聲……然後,不可置信地,看到了另一端的少姬。)

孟辛:少姬!

孟辛:你怎麼會在這裏?真是太好了,我正準備回宋國去找你,我真怕再也見不到你了,你知道嗎?

孟辛: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有人去幫我復仇了。少姬,一切都過去了,他們打他們的仗,我們已經自由了,我帶你到南方去……(擁之而泣。)你說好不好?你說話呀!我再也不要做宋國的公子了,我再也不要做任何一國的百姓了,我再也不是別人的工具了。這個世界上只有我,跟你;我們走!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平平安安的過日子,我什麼都不求,一輩子只要這樣子過就好。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你;幸好你還在我身邊,不然我就完了!老天爺,祢真是太好了,真的能成全我的願望。

孟辛:少姬!少姬?你不願意嗎?你在擔心什麼嗎?

少姬:噓──你聽,好美的音樂……是戰爭的聲音嗎?好像只有戰場上才會有這麼美的音樂……

孟辛:你看到沒有?是我啊,我在這裏呀,我愛你呀!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吃所有的苦。

少姬:(平靜而悲切地)你跟你父親一樣自私,根本就不曉得什麼叫愛。──這樣夠了吧?你從來不懂得怎麼珍惜我。你什麼事都願意做,可是沒有愛又有什麼用?

孟辛:(醒悟)你是在恨我殺死了你的父親嗎?那你殺了我吧。這把劍上還沾有你父親的血,你復仇吧。

少姬:不……公子,太遲了。你為什麼現在才來?一切都太遲了。

孟辛:什麼意思?太遲了?

少姬:你走吧,孟辛,我已經不是你的人了。

孟辛:你……你怎麼了?

少姬:我已經死了。

(暴雷閃電。燈光隨之一閃即滅。)

孟辛:(大喊)不要!

(閃電再。孟辛站在原地,雙手捧著血帶。少姬已經消失了。)

(輓歌起。)

(藉著數次閃電,可以看見太卜領著群巫葬儀列隊經過,唱著輓歌,濕淋淋的擔架上抬著少姬。)

(孟辛上前兩步,獃了。)

輓歌:薤上露,何易晞,
輓歌:露晞明朝復更落,
輓歌:人死一去何時歸?

(喪祝過完,孟辛痛極長號。)

第十四場:問鬼

(雷電再閃,他已跪在銅碑前,碑上微光閃爍。雷聲隱隱。)

孟辛:你說話呀,父王,你回答我!

(以血帶猛鞭銅碑。)

孟辛:這就是你要的嗎?你要你兒子變成這個樣子嗎?我本來就沒有父親了,後來也不認母親了,現在連少姬也被奪走了。為了懲罰一個背叛你的人,我連國家都背叛了,你還要我為你報仇嗎?我才二十歲,往後要做個什麼樣的人我還不曉得,你就叫我替你報仇,報完仇我這一輩子還要不過了?你說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老天,為了你,太卜也被殺了,太宰也死了,你到底是個神明還是個惡魔?!人人都說你生前淡泊平靜、待人寬和,為什麼死了以後怨毒會結這麼深?你的慈悲到哪裏去了?你的修身養性全都是假的嗎?你就不能放過他嗎?你就不能放過我嗎?魔鬼!!你就不能放過我嗎?你講話啊!你為什麼不出聲了?你到哪裏去了?你到底還不在啊?你到底還在不在啊?

(孟辛奮力剝下肩上的盔甲,狠命朝銅碑擲去,發出巨響。但此刻連雷聲都消隱了,只有微弱的雨聲響起。)

孟辛:(軟弱跪下)我承認我懦弱,我承認我犯錯,我接受這一切懲罰,我回來贖罪;我願意抵抗我引進宋國的敵軍,我願意親手殺死你要我殺的兇手。父親,你不要再離開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這世界上我沒有別的依靠了……

(抱住盔甲。)

旁白:好了,現在真的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終於了解,父親,不管你是善良的冤魂或萬惡的妖魔,太卜死後,你並沒有消失,而是完全附身在我的體內,完全地控制了我。也許,像叔父刺殺太卜一般,也許我只有用另一種方式將自己刺殺,才能夠獲得解脫吧。

(鬼歌的音樂輕緩地奏起。)

(他無力地伏地哭泣。)

(王與公孫拔兩側上,認出了孟辛。公孫拔意欲拔劍,為王制止。)

(二人靜靜地看著他。)

(燈暗。)

(燈亮。)

(孟辛獨坐城頭飲酒沉思,一杯,接著一杯。)

第十五場:夜思

(孟辛的下方,王與公孫拔在火爐左右煉劍。)

王:這是鄭國造製的寶劍,可以陸繼馬牛、水擊鵠雁,當敵即斬;所擊無不破,所衝無不陷。

公孫拔:你不是說他已經被韓聶給殺了嗎?

王:他畢竟是個孩子,大概膽子小,沒到齊營就隱途折回來了。他留在宮裏,不知還會鬧出多少事來讓我操心。如今,依我的計策,你不但可以親手解決這件事,而且君夫人也怪罪不到任何人身上。(遞劍予公孫拔。)只是,我不得不親眼看到他死在我的面前了。我些日子,看著我哥哥的死,你父親的死,少姬的死……一切到頭來,好像都是個「毀滅」。

(舞台的另一端,出現了少姬與君夫人的影像。)

(少姬正將外衣披回君夫人的肩上。)

(影象幻滅。)

公孫拔:如果真能讓我報了父親和妹妹的大仇,要我怎麼做都義無反顧。

王:好。你現在只要把這柄劍淬上毒藥,就穩操勝算了。

公孫拔:怎麼說?

王:我可以在明晚守夜之時,安排你們兩人比劍。以孟辛直率的個性,一定不會發現你用的劍經過特別挑選……

公孫拔:所以只消我輕輕劃開他一道口子,見一點血──

王:(取劍鋒在爐中一過,劍端倏地燃起火來。)這毒藥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王:為防萬一,我再預備一杯毒酒,如果他比劍得勝,這酒就賜給他喝下去,我們的計策依然可以成功。

王:這件事辦完,我就把你父親的爵祿封賞給你,你即刻回到商丘去,現在齊軍攻打得緊,商丘要是失守,齊軍況泗水進犯,這裏就旦夕可危了,我們決不能大意。要知道,你父親過世,宋國就全靠你了。

公孫拔:謝大王抬愛。我帶來的軍隊昨晚已經啟程,大約明早就可以回到商丘了,請大王寬心。

王:(苦笑)現在的外患令我很擔心,還是趕快把內憂解決掉吧。以免讓這個小鬼誤了大局。

(兵戊衛上。)

兵戊:商丘失守。

王:商丘失守!

(孟辛閣城牆上站起來。)

公孫拔:盧曼有沒有將守軍撤到單父?

兵戊:盧將軍,他……

公孫拔:難道說他陣亡了?

兵戊:商丘守軍不足,兵援未至,盧將軍抵擋不住……開城降敵了。

王:(怒視公孫拔)叛賊,叛賊!你告訴我,現在還有誰不會變節的?我圖王定霸的大業就要毀在這些小人手裏嗎?

公孫拔:我派回商丘的軍隊呢?

兵戊:小的不知道,大概,還在途中吧。

公孫拔:快去把他們追回來!

(兵戊欲下。又被王叫住。)

王:那齊軍呢?

兵戊:齊軍全力攻打沛城。

(燈暗。)

(燈再商。宋王一人站在舞台中央,望著前方。)

(報卒自四面八方出現。)

兵己:報!蒙城淪陷。

王:齊軍怎麼可能打到蒙城去?

兵己:不是齊軍。是公孫將軍原先派出的軍隊,在途中聽說商丘失守,便想退回蒙城,不料整座蒙城已經陷入沼澤之中不見了──

王:蒙城變成了沼澤?

兵己: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有一半的士兵慘遭沒頂,僥倖脫身的人也已逃得不知去向。

王:不要再說了,下去!

(兵己下。兵庚上。)

兵庚:報!齊軍攻下沛城。

王:沛城牆高十丈,怎麼可能輕易攻得下來?

兵庚:齊軍使用一種高達數丈的長梯攻城,來勢如同潮水。

王:胡說!怎麼會有這麼高的梯子?

(侍臣如鬼魅出現。)

侍臣:稟大王,據說那是巧匠公輸特地為齊王建造的工具,叫做「雲梯」。(下。)

兵庚:齊軍攻下沛城之後,再也沒有絲毫動靜。

王:哦,他們在等什麼呢?其中必然有詐。再探!

(兵庚下。新兵上。)

新兵:報!東門外的泗水之中,浮出一座巨大的木馬,屈將軍已令人抬到岸邊。

王:木馬?這好像不是這裏的東西吧。

(侍臣自另一端出現。)

侍臣:恭喜大王。這一定是士兵無知,那並非什麼木馬,乃是天降麒麟,我王將反弱為強,馳騁中原的祥瑞之逃。我王應當舉行大典,布告天下,將麒麟迎入城內……(下。)

王:不行,這裏頭定有蹊蹺。哼,我自有對策!要屈將軍嚴守陣容,不許擅動,我把宮中一點小事處理完之後,立刻就去和他共商大計。

新兵:是!

(燈暗。)

旁白:復仇之舉使我無形中成了宋國的兇手。太宰死後,只剩下叔父在力挽狂瀾。夜裏仍然可以聽到不知何處傳來熟悉的曲調。這座迷宮,我是走不出去的了,也許唯一的可能只有粉碎它,和它同歸於盡。我接受了比劍的邀請:反正命中註定在現在,便不會是將來;逃過了現在,將來還是要來;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燈亮。)

(空場,燈光變幻著。)

(燈漸暗。)

(燈亮。有如夢幻場景。)

(公孫拔和孟辛鬪劍,兩人打到舞台右區平台,那兒是孟辛與少姬「訣別」、「重逢」的地方。孟辛忽然把劍抽開。少姬舞蹈的音樂起。孟辛悲悔不已,獻劍給公孫拔。)

(公孫拔驚疑起立。)

(燈漸暗。)

第十六場:決戰

(孟辛與公孫拔舉竹劍對峙。)

(王、君夫人、侍臣立在高處。王舉酒杯。)

王:來,贏的人,可以喝下這杯酒,率兵去為我殺敵。

君夫人:我先喝下這一杯,預祝我兒得勝。

王:夫人!

(王將酒杯移給侍臣。君夫人起疑。)

孟辛:請。

(兩人以竹劍相鬪。公孫拔的竹劍逐漸散裂,他擲下竹劍,抽下侍臣所捧的毒劍,將孟辛竹劍吹斷。)

(孟辛慌忙中拔出先王的佩劍相抗。由於兵器的筆重使他們廝殺得費力而猛烈。)

(兩人打到右區平台,孟辛悲不能抑,抽劍停戰。)

公孫拔:起來呀!不敢跟我打啦?你這個懦夫……

(孟辛忽鼓氣衝向宋王,為公孫拔所攔。兩人繼續打出舞台之外。王亦隨下觀戰。)

(只留下君夫人,和端著毒酒的侍臣。)

(雨漸大。)

(君夫人清歌的弦樂。半晌。)

(淋濕的新兵奔上。)

新兵:報!

(他忽然發現廷上只有君夫人和侍臣,無措地向鬪劍的方向張望。終於不得不結巴地向君夫人報告。)

新兵:報,城外的木馬腹中,鑽出無數齊兵,利用木馬燈上城牆。屈將軍眼看不敵,已經開了東門、北門,向齊軍獻城了。

(老兵自另一邊踉蹌奔上,傷勢甚重。)

老兵:報!後宮北邊的竹林中,忽然出現了齊軍的部隊。宮中衛士正在奮戰阻擋,但大勢已去,請大王、君夫人趕快逃難去吧!小的無能……

(君夫人召侍臣近前,舉毒酒飲下。)

(老兵倒地氣絕。新兵望望老兵,回身看廷外戰況舉劍衝下。)

(噹的一聲,孟辛的劍自場外飛入,孟辛衝上取劍,公孫拔緊隨其後,以劍刺之。孟辛負痛,奪公孫拔之劍擬之。)

(王上。)

孟辛:哼,給你一點回報就好。

(舉劍劃破公孫拔肩頭。)

公孫拔:(驚駭倒退)孟辛!……

(王發現老兵屍體。)

王:這是怎麼回事?

君夫人:城破了。

王:你說什麼?

君夫人:屈志高開城投降了。

王:混帳東西!(取弓箭。)

(孟辛觀望廷外戰況,向公孫拔。)

孟辛:走,我們出去殺敵吧!在這裏自相殘殺,有什麼用?

公孫拔:太遲了,孟辛。那把劍上有毒!

(孟辛摸自己傷口的血,視劍大駭。)

公孫拔:下毒的人在哪裡呢。孟辛,我跟你都完了!我是為父報仇,你不要怨我。

王:(向後宮走)帶我的盔甲來!

孟辛:等一下,你別逃!

王:逃?我是要親自去殺了屈志高這叛賊!今天心懷恐懼,結果是被那些囚犯組成的軍隊屠殺;奮起作戰,不會有比死更壞的後果。你有種就殺了我,看誰來保你母親脫難?

君夫人:大王──(嘴角溢出鮮血。)

王:夫人!(視毒杯,怒摔之。)

(侍臣痛哭而跪。)

君夫人:辛兒,我已經替你報仇了,你放過他吧!

(死。)

(孟辛舉起劍來,不知所措。)

(但是敵人的箭比他更快,一箭斜刺裏射中了王,他滾下台階,慘呼死去。孟辛靠坐在地,眼看齊、宋兩軍渾身透濕地殺入宮廷。)

(有人哀號:「不要殺我,我投降!我投降!」仍被砍死。)

(雷聲又起,銅碑崩裂,大地震動。先生如厲鬼般狂笑著。)

(宮廷正進行最殘酷的殺戮與破壞。斧鉞刀劍,血腥處處。)

(大雨。)

(濕淋淋的韓聶與戴烏上。韓聶身中數箭,恍若不覺,大步走到宋王屍前。)

韓聶:無道昏君,你也有今天!孟公子,你也在這裏,那真是太好了,省得我們再去找你,多謝你告訴我們的秘道。來人!

(宋兵已全屍廷上,濕衣還在冒著煙。只留三、四名負傷的齊兵,歪斜地肅立在韓聶面前。)

把這幾個人全部下去斬首,把頭掛在那根竿子上示眾!

齊兵之一:將軍,他們都已經死了!

韓聶:死活都一樣,全部把頭砍下來!

戴烏:將軍,能不能饒過孟公子──

韓聶:戴先生,你現在不只是叛國之臣,也是個亡國之奴了,哪有你說話的份!(隨手一劍斬決戴烏。)

(孟辛倒地而死。)

(韓聶一步步爬上高階,齊兵隨即一一倒地死去。他一面爬一面拔除、折斷身上的箭,目中無人地坐到王位中央。)

韓聶:憑你們這小小的宋國也想圖霸天下?哼!我大齊王國才是當前順天應人,救國救民的先鋒;有大智大勇的領袖,有精誠團結的同志,必能剿滅西方強秦,贏得最後勝利,千秋萬世,一統中原,為我世代子孫立下不朽的根基!哈哈哈!

(雅樂起。)

(第一聲鐘/鼓:齊剩在台上的最後一名傷兵應聲倒地而死。)

(第二聲鐘/鼓:殘碑再掉落一塊。)

(第三聲鐘/鼓:內圈燈暗,只留天幕的光。此時台上只有遍地屍首,以及高坐在陰影中的韓聶,渾身滴著水。)

(鐘/鼓沉緩地,一聲比一聲有力地敲著。)

(少姬自碑側步出,來到階下向韓聶行禮,在死屍間獻舞。)

(幕漸落。)

旁白:這是東周赧王二十九年發生的事,我的頭顱和母親、叔父的一起掛在高竿上,隨風飄盪;直到兩年後,彭城被燕、兩國所奪,竿子才被砍斷。在那兩年裏,我時常會想起少姬,和她做的那個夢,其他的一切都逐漸淡忘。六十三年之後,秦始皇派王翦再一度血洗彭城,建立了秦朝。又過了十五年,秦朝也滅亡了。

(淒厲的雅樂揚起。)

──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