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製作《凱撒大帝》
資料類型：劇評
作者：姚一葦
題名：淺談《凱撒大帝》
出處：中華日報
出版地：臺北
出版單位：中華日報
日期：1977/5/2
語言：中文
摘要：作者指出，莎劇的偉大之處不在於它是否有所依據，而在於它的脫胎換骨。許多評論家從《凱撒大帝》一劇研究莎士比亞的政治觀為何，但他感興趣的是莎士比亞筆下的人物性格。
我非莎士比亞專家。但是我卻知道要成為一個莎士比亞專家是十分累人的事。因為莎士比亞在今日已屬全世界研究的對象，加以文人好作驚人之語，於是新說不斷出現，使人目不暇接，即使皓首窮經，恐亦無法讀遍。這種工作我無此能力，亦無此興趣。今天我之所以敢於執筆為文，由於中國文化學院戲劇系即將演出莎劇《凱撒大帝》，希望我能就該劇對廣大的社會作一點介紹，以引起大家的興趣，使我這個戲劇的愛好者，難以推諉。
《凱撒大帝》可能是莎劇中問題比較少的一部，它似乎沒有版本的問題；寫作的年代相當肯定，為 1599 年；故事來源一般均認為出自普魯塔克（Plutarch）的《希臘羅馬名人傳》。但是在十六世紀末羅馬故事在英國已很流行，可能已有《凱撒劇》在劇院演出。按《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場，在江湖班子演出之前，哈姆雷特與普隆湼斯的對話中，普隆湼斯說他在大學的時代曾掽演過朱利阿斯．凱撒，於朱彼特神殿為勃魯脫斯所殺等語。可見當時已有這一類的戲劇，只是沒有流傳下來。莎劇有許多係脫胎於前人的本子，《凱撒大帝》是否根據當時的某一腳本改編，則已難稽考。
莎劇的偉大不在於它是否有所依據，而在於它的脫胎換骨。一般人以為他的天才處理，不僅在形式上或結構上，他將普魯塔克所寫的歷史故事予以集中，變為一部緊湊與刺激的戲劇；更重要的他在討論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本劇開場時，正是朱利阿斯．凱撒的凱旋歸來，接受群眾的熱烈歡迎。這個時候羅馬共和政體已走下坡，軍人的勢力逐漸抬頭，元老院和護民官則受到他們的壓制。實際上如龐貝與凱撒，正是此類軍人的典型，他們獲得至高的權力；而市民們因為軍人為他們帶來勝利，也帶來財富，他們毋寧選擇他們為自身利益的保護人，而對共和政體失去信心。所以這正是羅馬舊共和政體將要結束，而專制君主政體即將產生的一個時代。在這一混亂的大時代裏，仍舊有堅守著所謂「高貴羅馬人」（Noblest Roman）的一群：他們崇信的羅馬法律下的民主與自由，他們反對專制與獨裁；勃魯塔斯與凱歇斯正是這一群人的代表者。莎士比士對於這樣的一種政治意識與形態必是深有所感，他一上來就把這一多重衝突表現出來。第一幕第一場，描繪出護民官與平民之間的對立，護民官對凱撒的不滿，平民對於凱撒的擁護。第一幕第二場則在群眾歡呼聲中，把勃魯塔斯與凱歇斯對凱撒反感的不同性質予以揭開。於是羅馬當時的混亂與複雜的情況造成本劇的基本因素，便鮮明而且活潑地呈現於吾人之前。
許多所謂莎士比亞的批評家研究這個問題：莎士比亞的政治觀是什麼。有人認為他站在凱撒的一面，那個時候英國的皇權正盛，而凱撒正是這個君主制度的先驅或象徵。有人則認為莎士比亞同情勃魯塔斯，由於他懷有民主主義的理想，是共和體制的維護者，無奈理想過高，以致失敗。當時亦有人採取調和的說法，或甚至乾脆否認莎士比亞具有何種政治意識，只不過是一個詩人罷了。
但是像這一類的討論，我不想參與，因為我感到興趣的是他筆下的人物。莎士比亞是對於人間萬態，人的性格最具敏銳觀察力的一位。就如參加謀刺凱撒的兩個主角──凱歇斯與勃魯塔斯──言，實際上是不同的型。凱歇斯的反叛凱撒，正如他對勃魯塔斯所說的：
……我生下來就跟凱撒同樣的自由；你也是一樣。……神啊，像這樣一個心神軟弱的人（按指凱撒），卻會征服這個偉大的世界，獨佔著勝利的光榮，真是我所再也想不到的事。（見第一幕第二場）
他的遊說勃魯塔斯：
……人們有時可以支配他們自己的命運；要是我們受制於人，親愛的勃魯塔斯，那錯處並不在我們的命運，而是在我們自己、勃魯塔斯和凱撒；凱撒那個名字又有什麼了不得？為什麼人們只是提起它而不提起勃魯塔斯？把兩個名字寫在一起，您的名字並不比他的難看；放在嘴上唸起來，它也是一樣順口；………我們這位凱撒究竟吃些什麼肥甘美食，才會長得這樣偉大？可恥的時代！羅馬啊，你的高貴的血統已經中斷了！……（見第一幕第二場）
在這樣煽動性言詞中，實際上充滿了個人的妒忌與自私。而勃魯塔斯的謀刺凱撒，所詩的理由完全不同。他說：
祇有叫他死這一個辦法（按指凱撒）：我自己對他並沒有私心，只是為了大眾的利益。他將要戴上王冠；那會不會改變他的性格是一個問題；……為了恐怕他有這一天起見，必須早一點防備。既然我們反對他的理由，不是因為他現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所以就得這樣說，他在現在的地位上，要是再擴大了他的權力，一定會引起這樣的後患；……(見第二幕第一場)
勃魯塔斯所維護的是共合的制度與公眾的利益，完全沒有私人的理由，他與凱撒之間沒有任何過節。是故當凱歇斯建議一併殺害安東尼時，勃魯塔斯堅決反對。他說:
……因為安東尼不過是凱撒的一隻手臂。讓我們做獻祭的人，不要做屠夫。凱歇斯，我們一致奮起反對凱撒的精神，我們的目的並不是要他流血；啊!要是我們能夠直接戰勝凱撒的精神，我們就可以不必戕害他的身體。可是，唉!凱撒必需因此而流血。……(見第二幕第一場)
他的殺害卡撒完全出於不得已。
當我們了解了勃魯塔斯與凱歇斯之間的差別，我們當不難發現他們的結合是不穩固的，隨時會爆發起爭執；或者可以說他們只是在強敵當前時的一種勉強湊合。其失敗自是必然的了。
我認為莎士比亞更創造了一個重要角色，一個集體的人物-羅馬市民。就是這一群羅馬市民，他們曾崇拜過龐貝，由崇拜龐貝而轉移到凱撒；當凱撒遇刺之後，聽了勃魯塔斯的一番話語，他們又歡呼起勃魯塔斯來了，要把他捧成新的凱撒；(一個立志要廢除凱撒的人竟被捧為新的凱撒，這是多大的嘲弄!)可是安東尼的一篇動人的演講和一張凱撒的遺囑，立即把情勢扭轉了過來!勃魯塔斯在他們的心目中變成叛徒惡賊，要燒毀他們的一切，連帶詩人辛那，因為名字與人相同，也遭了殃。這就是羅馬市民!
勃魯塔斯生存在一個錯誤的時代，勃魯塔斯對那個時代估計錯誤，對凱歇斯的作風估計錯誤，對自己也估計錯誤。這是一部錯誤的悲劇。說得更明白些正是亞里士多德所謂由於判斷上的過失所造成的悲劇，勃魯塔斯是典型的悲劇英雄。
以上所述，仍然只是書本上的《凱撒大帝》，但是莎士比亞的戲劇的另一生命係在劇場之中，我甚至以為惟有在劇場上才能真正體會出他的偉大來。其劇力之沉雄，性格之突出，台詞之魅力，場面之壯闊，會整個兒的把觀眾壓服，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戲劇家能望其項背。尤有進者，我們於欣賞之餘，莎士比亞那樣對人性的剖析、人生的體認，足供我們回家去細細咀嚼。
欣聞中國文化學院戲劇系即將演出斯劇，我們當拭目以待。
《凱撒大帝》可能是莎劇中問題比較少的一部，它似乎沒有版本的問題；寫作的年代相當肯定，為 1599 年；故事來源一般均認為出自普魯塔克（Plutarch）的《希臘羅馬名人傳》。但是在十六世紀末羅馬故事在英國已很流行，可能已有《凱撒劇》在劇院演出。按《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二場，在江湖班子演出之前，哈姆雷特與普隆湼斯的對話中，普隆湼斯說他在大學的時代曾掽演過朱利阿斯．凱撒，於朱彼特神殿為勃魯脫斯所殺等語。可見當時已有這一類的戲劇，只是沒有流傳下來。莎劇有許多係脫胎於前人的本子，《凱撒大帝》是否根據當時的某一腳本改編，則已難稽考。
莎劇的偉大不在於它是否有所依據，而在於它的脫胎換骨。一般人以為他的天才處理，不僅在形式上或結構上，他將普魯塔克所寫的歷史故事予以集中，變為一部緊湊與刺激的戲劇；更重要的他在討論一個嚴肅的政治問題。本劇開場時，正是朱利阿斯．凱撒的凱旋歸來，接受群眾的熱烈歡迎。這個時候羅馬共和政體已走下坡，軍人的勢力逐漸抬頭，元老院和護民官則受到他們的壓制。實際上如龐貝與凱撒，正是此類軍人的典型，他們獲得至高的權力；而市民們因為軍人為他們帶來勝利，也帶來財富，他們毋寧選擇他們為自身利益的保護人，而對共和政體失去信心。所以這正是羅馬舊共和政體將要結束，而專制君主政體即將產生的一個時代。在這一混亂的大時代裏，仍舊有堅守著所謂「高貴羅馬人」（Noblest Roman）的一群：他們崇信的羅馬法律下的民主與自由，他們反對專制與獨裁；勃魯塔斯與凱歇斯正是這一群人的代表者。莎士比士對於這樣的一種政治意識與形態必是深有所感，他一上來就把這一多重衝突表現出來。第一幕第一場，描繪出護民官與平民之間的對立，護民官對凱撒的不滿，平民對於凱撒的擁護。第一幕第二場則在群眾歡呼聲中，把勃魯塔斯與凱歇斯對凱撒反感的不同性質予以揭開。於是羅馬當時的混亂與複雜的情況造成本劇的基本因素，便鮮明而且活潑地呈現於吾人之前。
許多所謂莎士比亞的批評家研究這個問題：莎士比亞的政治觀是什麼。有人認為他站在凱撒的一面，那個時候英國的皇權正盛，而凱撒正是這個君主制度的先驅或象徵。有人則認為莎士比亞同情勃魯塔斯，由於他懷有民主主義的理想，是共和體制的維護者，無奈理想過高，以致失敗。當時亦有人採取調和的說法，或甚至乾脆否認莎士比亞具有何種政治意識，只不過是一個詩人罷了。
但是像這一類的討論，我不想參與，因為我感到興趣的是他筆下的人物。莎士比亞是對於人間萬態，人的性格最具敏銳觀察力的一位。就如參加謀刺凱撒的兩個主角──凱歇斯與勃魯塔斯──言，實際上是不同的型。凱歇斯的反叛凱撒，正如他對勃魯塔斯所說的：
……我生下來就跟凱撒同樣的自由；你也是一樣。……神啊，像這樣一個心神軟弱的人（按指凱撒），卻會征服這個偉大的世界，獨佔著勝利的光榮，真是我所再也想不到的事。（見第一幕第二場）
他的遊說勃魯塔斯：
……人們有時可以支配他們自己的命運；要是我們受制於人，親愛的勃魯塔斯，那錯處並不在我們的命運，而是在我們自己、勃魯塔斯和凱撒；凱撒那個名字又有什麼了不得？為什麼人們只是提起它而不提起勃魯塔斯？把兩個名字寫在一起，您的名字並不比他的難看；放在嘴上唸起來，它也是一樣順口；………我們這位凱撒究竟吃些什麼肥甘美食，才會長得這樣偉大？可恥的時代！羅馬啊，你的高貴的血統已經中斷了！……（見第一幕第二場）
在這樣煽動性言詞中，實際上充滿了個人的妒忌與自私。而勃魯塔斯的謀刺凱撒，所詩的理由完全不同。他說：
祇有叫他死這一個辦法（按指凱撒）：我自己對他並沒有私心，只是為了大眾的利益。他將要戴上王冠；那會不會改變他的性格是一個問題；……為了恐怕他有這一天起見，必須早一點防備。既然我們反對他的理由，不是因為他現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所以就得這樣說，他在現在的地位上，要是再擴大了他的權力，一定會引起這樣的後患；……(見第二幕第一場)
勃魯塔斯所維護的是共合的制度與公眾的利益，完全沒有私人的理由，他與凱撒之間沒有任何過節。是故當凱歇斯建議一併殺害安東尼時，勃魯塔斯堅決反對。他說:
……因為安東尼不過是凱撒的一隻手臂。讓我們做獻祭的人，不要做屠夫。凱歇斯，我們一致奮起反對凱撒的精神，我們的目的並不是要他流血；啊!要是我們能夠直接戰勝凱撒的精神，我們就可以不必戕害他的身體。可是，唉!凱撒必需因此而流血。……(見第二幕第一場)
他的殺害卡撒完全出於不得已。
當我們了解了勃魯塔斯與凱歇斯之間的差別，我們當不難發現他們的結合是不穩固的，隨時會爆發起爭執；或者可以說他們只是在強敵當前時的一種勉強湊合。其失敗自是必然的了。
我認為莎士比亞更創造了一個重要角色，一個集體的人物-羅馬市民。就是這一群羅馬市民，他們曾崇拜過龐貝，由崇拜龐貝而轉移到凱撒；當凱撒遇刺之後，聽了勃魯塔斯的一番話語，他們又歡呼起勃魯塔斯來了，要把他捧成新的凱撒；(一個立志要廢除凱撒的人竟被捧為新的凱撒，這是多大的嘲弄!)可是安東尼的一篇動人的演講和一張凱撒的遺囑，立即把情勢扭轉了過來!勃魯塔斯在他們的心目中變成叛徒惡賊，要燒毀他們的一切，連帶詩人辛那，因為名字與人相同，也遭了殃。這就是羅馬市民!
勃魯塔斯生存在一個錯誤的時代，勃魯塔斯對那個時代估計錯誤，對凱歇斯的作風估計錯誤，對自己也估計錯誤。這是一部錯誤的悲劇。說得更明白些正是亞里士多德所謂由於判斷上的過失所造成的悲劇，勃魯塔斯是典型的悲劇英雄。
以上所述，仍然只是書本上的《凱撒大帝》，但是莎士比亞的戲劇的另一生命係在劇場之中，我甚至以為惟有在劇場上才能真正體會出他的偉大來。其劇力之沉雄，性格之突出，台詞之魅力，場面之壯闊，會整個兒的把觀眾壓服，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戲劇家能望其項背。尤有進者，我們於欣賞之餘，莎士比亞那樣對人性的剖析、人生的體認，足供我們回家去細細咀嚼。
欣聞中國文化學院戲劇系即將演出斯劇，我們當拭目以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