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製作《馬克白
資料類型:製作背景
作者:彭鏡禧
題名:《馬克白》的戲劇藝術:札記三則
出處:《馬克白》節目冊
出版地:臺北
日期:2002/5/16
頁碼:3-5
語言:中文
摘要:摘自 〈宴無好宴?――莎士比亞菜單一瞥〉(《趕赴繁花盛放的饗宴――飲食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1999)。「概說」指出此劇廣受歡迎的原因為其直探人心幽微;「野心的報償」分析馬克白的心理,及其野心造成的後果;「誰來晚餐」剖析劇中兩場宴會的意義。宴飲本為鞏固人際關係而設,但馬克白自第一場宴會後破壞秩序,至第二場宴席上自食惡果,兩次宴飲的場景反而顯示倫常的敗壞與社稷的傾危。

本系師生2002年的年度製作選擇了莎士比亞的曠世名劇《馬克白》。這齣戲的故事看似簡單﹐對人生與人性的探索卻極其深入﹐對我們年輕的學生演員而言﹐是一大挑戰。多年來我教授這個劇本﹐每次閱讀﹐都覺得有新的啟發﹐也曾發表過一些心得﹐謹摘錄如下﹐敬供參考。

一﹑概說

……《馬克白》能夠在世界各地廣受歡迎﹐歷久不衰﹐自然有其獨到的成功之處。莎士比亞在這齣戲裡直探人心的幽微黯昧﹐剖析野心的驚人破壞力──足以毀滅他人﹐也毀滅自己。深刻的主題、緊湊的劇情、成功的人物刻劃、驚心動魄的舞台效果、精粹高妙的語言……在在令人難忘。榜列莎翁四大悲劇之一﹐名副其實。……
錄自〈喜見呂健忠新譯莎劇《馬克白》〉﹐
原載呂健忠譯《馬克白逐行注釋新譯本》﹐1999

二﹑野心的報償

……女巫以模稜兩可的語言﹐給了馬克白看似美好的預言﹐攪動了他原先潛藏的野心﹐以致走上謀殺的不歸路。雖說馬克白是受到妻子的攛掇﹐但若非他原來就有篡位的野心﹐女巫的預言不會使他立即動了謀殺之念(同樣得到預言的班闊就心胸坦蕩多了);他寫給妻子的信﹐只報喜不報憂﹐隱瞞了部份重要的事實──女巫也預言班闊的後裔會稱王──已經是陷妻子於不義。他謀殺國王犯了三大不赦之罪:第一﹐臣弒君;第二﹐主殺客;第三﹐殘害親人。

《哈姆雷》劇中的國王柯勞狄既已謀害親兄、姦淫親嫂、奪取王位﹐便容不了知情的哈姆雷王子﹐必除之而後快。同樣的﹐馬克白一旦開了殺戒﹐就無法收刀。如他自己所說:「我踏入/血河這麼深﹐就算不再涉水﹐/要回頭也跟向前行一樣疲累。」於是他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幹到底。問題是﹐「向前行」其實更疲累。聽到自己妻子的噩耗﹐馬克白頹然發出最深沉最絕望的喟嘆:生命「是個故事﹐/由白癡道來﹐充滿聲音與憤怒﹐/毫無意義。」──這當然是對他們夫婦這種野心無止境的人而言。……
錄自〈《馬克白》:野心的報償〉﹐
原載《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民國八十八年四月一日

三﹑誰來晚餐?──宴會的戲劇意義

……《馬克白》戲裡有兩場宴會才真正荒腔走板。其中一場主人馬克白提早離席﹐而貴賓國王鄧肯在宴會之後成了冤魂;另一場則是主客班闊大將缺席──更確切的說法是主客成了不速之客:客人是請了﹐但他遲來的出現卻出乎主人的意料之外﹐因為他以冤魂的姿態出席。影響所及不僅是宴會失去正常的社交功能﹐甚至顯示倫常的敗壞與社稷的傾危……

第二場宴會馬克白已經把班闊做掉了﹐還虛情假意的惋嘆後者的缺席﹐當然是想要故做不知情──正如他在謀殺鄧肯之後也故做不知情。卻萬萬沒料到班闊的陰魂顯現﹐而且就坐在預留給馬克白的主人位置上﹐把他嚇得大驚失色。……這時他的夫人急忙編了一個藉口﹐說是「陛下不舒服」﹐勉強遮掩過去。等馬克白回過神來﹐向眾賓客敬酒﹐說:「我敬全桌各位身心愉快﹐/也敬我們親愛的班闊﹐真想念他。/他在這裡就好了!敬大家跟他一杯﹐/萬事順利」﹐但是就在大家歡飲的時候﹐馬克白又看到了「親愛的班闊」的鬼魂:
滾﹐別叫我看到!讓泥土把你藏起來!
你的骨髓已乾﹐你的血已冷;
你那兩眼根本看不見﹐
只乾巴巴瞪著!
馬克白一再向鬼魂提示班闊已死的事實﹐其實正反映出他心中最大的憂慮。……鬼魂坐在馬克白的位子﹐象徵班闊取代了馬克白﹐印證(或者該說是預告)女巫所言為真:雖然馬克白當上國王﹐但班闊卻會有子嗣代代稱王。馬克白夫人唯恐丈夫話說多了會露出馬腳﹐不得不倉皇送客﹐提前結束這場令馬克白毛骨悚然、令眾賓客莫名其妙的宴會。

這兩場宴會還有幾點值得一提的地方。第一場是宴會在先﹐謀殺在後。宴飲的本意在於鞏固既有的人際關係與社會秩序:君臣、長幼、尊卑、主客。然而馬克白在宴飲之後弒君的行為破壞了這一切關係和秩序。更且他是趁著國王鄧肯熟睡之時下的毒手﹐可以說是同時謀殺了睡眠和飲食──對人的健康而言最重要的兩件事。無怪乎馬克白從此寢食難安。

第二場則是謀殺在先﹐宴會在後。表面上看﹐宴會的目的也還在於強化社會秩序﹐著眼點是安定──對剛剛登基、地位猶待鞏固的馬克白而言﹐這一點顯然十分重要……可是後來宴會因為班闊的鬼魂數度出現而大亂﹐終於逼得馬克白夫人慌慌張張的要求眾客人火速離開。她說:
拜託﹐不要再說了。他越來越糟。 越問他他越生氣。現在﹐晚安!
各位出去不必講究次序﹐
一起出去吧。
一場正式的國宴不斷受到干擾﹐化成一團混亂;主人的款待不得不中途而廢:宴會非但沒有達到鞏固秩序的目標﹐反而完全破壞了秩序。宴飲的生命活力本為促進歡樂、社交情誼、與秩序;結果反而被一個鬼魂﹐一個非實體、一個「無物」造成秩序和現實的混亂﹐打散了社會體。馬克白自己破壞社稷的秩序在先﹐造成混亂;如今嚐到了惡果。莎士比亞真假款待並置的手法據說是襲自中世紀的傳統﹐然而﹐如上所示﹐他賦予了這些宴席反諷的複雜意義。

且讓我們進一步考慮這個場面的戲劇效果。首先﹐馬克白說他要「『扮演』殷勤的主人」﹐已經暗示這場宴會是一齣戲﹐是玩假的。他以為班闊來不了﹐沒想到班闊的鬼魂出席。弄假竟成真。其次﹐劇場裡的觀眾早知道班闊已經遭到馬克白的毒手﹐也看得見鬼魂﹐當然知道馬克白驚怖之中說的「你」是指班闊。然而戲臺上的眾賓客﹐甚至包括被蒙在鼓裡的馬克白之妻﹐並不知情﹐也都看不見鬼魂。對馬克白的語無倫次和怪異行為﹐他們當作何感想?他們如果要去推測馬克白見到的是誰的鬼魂──而他們怎麼可能不去推測?──必然只會想到甫遭謀殺的國王﹐因為這時他們還不知道班闊已經喪命。也就是說﹐馬克白在這裡無意中同時透露出自己的弒君犯行:班闊的鬼出現﹐使馬克白招出心裡的鬼。這樣看來﹐群臣的猜測是錯誤的﹐因為鬼魂其實是班闊;他們的猜測也是對的﹐因為馬克白的確是弒君的兇手。

究竟是誰來晚餐?馬克白和戲臺上其他的角色看法不一;戲臺下的觀眾則有雙重視角的優勢。一石二鳥﹐莎士比亞展現高妙筆法。
錄自〈宴無好宴?──莎士比亞菜單一瞥〉﹐
原載《趕赴繁花盛放的饗宴──飲食文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