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DUCTION The Tempest [Baofengyu]
Data Type:essay
Author:Lin, Hwai-min
Title:Good-Bye to Struggles [Zaijian pinbo]
Source:United Daily News [Lianhe bao]
Place:Taipei
Date:2006/10/5
Language:Chinese
Abstract:The author talks about the struggles that the Contemporary Legend Theatre has been through in the past 20 years and regrets that Taiwan's cultural environment is not fit for theatre's development.

1986 年 12 月 12 日,台北社教館《慾望城國》的首演,是我一輩子中極少數難忘的劇場演出。

從幕啟時森林迷路驚悚策馬,到終場的萬箭穿心高台吊毛,都緊扣人心,讓人在興奮中節節擊掌。

《慾望城國》的首演,匯聚了 1970 年代後半期以來,劇場界陸續累積的能量和京劇新生代力圖求變的渴望。林璟如、鄧琨豔都不顧身家地義務投入設計的工作,年輕的京劇演員也激情燃燒。原本一邊四個,木然呆立的龍套,到了《慾望城國》的舞台上,個個渾身解數,肢體有了表情,進退間也有了細節。《慾望城國》的首演夜,舞台上好像冒著煙,台下的觀眾也熱血沸騰。

看完「當代傳奇劇場」這齣氣魄磅礡,有如西方歌劇的現代京劇演出之後,對興國與秀偉的成功,我歡欣興奮。興奮過後,卻充滿了焦慮。走出《慾望城國》之後,這股氣勢如何延燒,興國如何再推出一樣轟動的好戲,我憂心忡忡。因為興國是有才分、肯拼命的劇場藝術家,台灣的環境卻不會因為個人熱情而改變。

興國離開雲門之後,一直想嘗試突破京劇的程式,走出京劇的保守世界。我建議他從小做起,從唱腔的創新著手,邀請音樂家和京劇樂手,加上兩三個演員,定期研討創新,從新唱腔來發展劇本,從小戲發展為大戲。結果,他嘔心瀝血地熬出《慾望城國》。

我會有這樣的想法,是來自自己的慘痛經驗。

1978 年,雲門六歲,拼出了九十分鐘的《薪傳》。1979 年,再接再厲推出大布景的《廖添丁》,上台的舞者就有三、四十人。然後,無以為繼。做了大戲很難再回來做小品。1980 年代初期,我徬徨失落,不知道要做什流。資源與人才,都無法支持我們浩浩蕩蕩地不斷推出「鉅作」,連保存《廖添丁》到最後都變成不可能的事。這齣「大戲」給我的教訓是:在台灣這個環境工作,不能因為熱情奇想就一頭撞上去,要務實才能累積。

雲門雖小,至少還是一個擁有一、二十人,天天工作的團隊。京劇,文武場至少要九個人。興國沒有班底。

果然,「當代」的第二齣戲《王子復仇記》要等待四年。「當代傳奇」始終沒有成為一個可以長期工作的團隊,每次演出,都得費盡心思跟公家京劇團借人。製作龐大,人才的邀集、大布景、大量的服裝、資金的籌募、票房的經營,一一蠶食著興國和秀偉的精力,往往必須在短暫的幾個月裡,在高壓下,一心數用。有時也聽到興國在首演前,幾近崩潰的消息,但幕啟時,他仍然要粉墨登場,全力拼搏。又有一陣子,為了支持劇團的生存,他到香港拍電影。在風華最盛的歲月,興國必須忍受這樣的煎熬和蹉跎,心裡很是難過。因為個人的「心病」,每次得知「當代傳奇」推出大戲,1986 年走出社教館後的焦慮,都要跳出來重新籠罩著我。

由大而小難。1990 年代推出的《無限江山》、《樓蘭女》、《奧瑞斯提亞》、《暴風雨》都是大戲,都沒有超越《慾望城國》的境界。海外邀演也一再重演《慾望城國》。

台灣的故事是愛拼才會贏,先做了再說。1980 年代,因為一些今天已經故世的官員,看到歐美堂皇的歌劇院,就決定我們也要蓋一個,於是我們有了兩廳院。明年就要二十歲的兩廳院,在制度和經營上仍然未穩定下來。

如同建造國家戲劇院的官員對歐美大歌劇院的嚮往,劇場界大製作蔚然成風。為了票房,聘用沒有舞台經驗、沒有劇場專業訓練,很難挪出時間參加排練的影歌星參與演出;可以再度推出,一演再演的好作品,有如鳳毛麟角。

1970 年代以降,熱情、衝動上路的劇場界,到了二十一世紀仍在拼搏,苦撐。一個團隊到了第十季,有時仍和首季一樣的忙亂匆促,首演常是彩排。出發的時候,大家都有一個做好戲,追求藝術的夢想。但是用大製作增加能見度拼票房的後果卻是:永遠都在等待可以去做內心最想做的那齣作品的契機。也有人發了狠,毅然轉調,推出嚴肅的劇作,結果票房失利,嚴重虧損。因為觀眾的口味已經被餵養得十分辛辣,靜不下心來欣賞。

也許是想通了,2001 年,興國推出《李爾在此》的獨角戲。去年,又編導規模較小,以演員取勝的《等待果陀》,連獲好評。我心裡很是高興。小戲,人少,成本低,雜務相對減少,可以專心琢磨,一再修改。因為輕便,花費較低,國內外巡演機會大增。在這個過程裡,編、導、演員和團隊一起成長茁壯。

興國、秀偉基於對藝術的愛,用意志力撐持「當代」二十年,我衷心敬佩,也心疼不已。因為那個艱苦的歷程,我,或者我們都曾走過。

拼搏的必要,是環境所逼,也可能是我們自己的選擇。

二十週年慶可以是由小而大的開始。過去的大製作依然在箱子裡,沒有消失。我希望周密務實的策畫,穩紮穩打,由小茁長的累積,「當代傳奇」到了三十歲的時候,在人員、經費上,體力上,都實力飽滿地重演舊戲、推出更上層樓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