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製作《暴風雨
資料類型:文章
作者:ifictee
題名:吳興國:二十年,千種人生
出處:俗世.巫人
出版單位:樂多日誌
日期:2009/1/8
語言:中文
摘要:本文介紹當代傳奇劇場的創辦人吳興國,並且以「傳奇二十:東方莎士比亞系列」的《慾望城國》、《李爾在此》及《暴風雨》之重新排演為主軸,談吳興國的戲劇生涯與表演理念。

排練場上,吳興國大眼圓睜、朗朗吟出戲曲韻白,一忽兒旋身翻滾在地,發出野獸嘶吼。圍繞身邊的年輕演員們跟著跌身幻化為獸、發出吼聲,似在回應領袖的登高一呼。手握劇本的吳興國卻退出獸群,轉而哼起鑼鼓點,示意場上的半人半獸們配合節拍,龍行虎步。

這是「當代傳奇劇場」為了十月在城市舞台上的「傳奇二十:東方莎士比亞系列」重排《暴風雨》的一景。同時演出的,還有《慾望城國》和《李爾在此》。三齣戲密密麻麻地填滿了吳興國的排練表,在場上,他是導演、也是編劇,更是主演的角兒,不同身分同樣填滿了吳興國在當代傳奇的位置。

「傳統必須在廿一世紀中存活下來,而只有運用傳統、改變傳統,甚至破壞傳統,才能使之獲得生命力。」-尤金諾.芭芭,丹麥「歐丁劇場」創辦人

問他為什麼選擇這三齣莎劇作為當代傳奇的二十年紀念演出?吳興國坦言有製作上的盤算:「以我的角度,其實並不想重排這三齣戲。好比《暴風雨》,它的製作成本太高、排起來費力,演員除了唱戲還得踩高蹺、噴火……但我們把去年首演的版本再琢磨修改一下,未來也適合受邀國際演出。」

不勉強穿鑿「演出背後深廣重要的意義」,吳興國直率而實際的考量有其道理。當代傳奇是國內少數持續獲邀至國外演出的劇團,二十年來足跡遍布歐亞十一個國家的重要藝術節,也吸引了丹麥歐丁劇場導演尤金諾.芭芭(Eugenio Barba)、法國陽光劇團導演莫努虛金(Ariane Mnouchkine)等劇場藝術家的矚目與讚賞。

1986 年,改編自莎士比亞《馬克白》的創團作《慾望城國》,以中國傳統戲曲的唱唸作打詮釋西方經典劇作。當吳興國飾演貪戀權位而弒君的馬克白/敖叔征,從三公尺高的城樓中箭後翻墜落,掌聲從台灣蔓延到國際,看在尋找傳統與創新、東西跨界融合的莫努虛金等西方藝術家眼中,自然是極為成功的典範。

有了《慾望城國》的佳績,當代傳奇陸續改編《王子復仇記》、《李爾在此》、《暴風雨》等四齣莎劇。有人問吳興國是不是打算專作莎劇,他搖頭否認:「我們最大的目的是希望藉簡單的舞台形式,以演員表演為主體,來結合能最快傳達給世界各地的作品」,而重要性、普及性堪與《聖經》相比的莎士比亞劇作,在吳興國眼中恰可作為傳統戲曲這只舊瓶中的「新酒」。

「但也不能只是瓶裝新酒、換湯不換藥」,吳興國強調,「我們不是傳統戲曲,而是從這個框架出發,去找表演的新形式」。吳興國以去年的製作《等待果陀》為例,在申請這部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貝克特的劇作演出權時,向來讓他引以為傲的唱唸作打全能劇場卻遭當頭棒喝-「他們竟然不准用任何形式的配樂,這簡單抹殺了戲曲的靈魂!」不肯放棄的吳興國,就這麼硬著頭皮,在不用伴奏的情況下,載歌載舞等著終究沒出現的果陀。

「後來我發現,清唱更能表現演員的聲音,而貝克特透過劇本發出的『現代人虛空的、小小的吶喊』,在安靜的狀態下更能被聽到」。在限制與破壞中摸索出新意,吳興國認為未嘗不是好事。

想創新,還得要有好人才。吳興國感嘆,因為新編戲不像舊戲有現成的套式、聲腔,必須不斷地琢磨、找到適合的樣子。這麼一折騰,加上酬薪有限,很多演員耐不住,劇團也沒法有固定班底培養默契。

幸好吳興國終究等到了。去年他和京劇演員盛鑑搭檔演出《等待果陀》後,深覺這是個有天賦、肯勤學的後輩,這次《慾望城國》便特地找他飾演另一組馬克白。吳興國說,「趁我還能演的時候,把當年自己捏出的角色傳承下去。」

重視傳承,不讓苦心培育的藝術斷了根。抱持這態度的吳興國,其實挺傳統,但這樣無私的傳統卻一點也不過時,而且彌足珍貴。

「就算完全不了解莎士比亞劇作的觀眾,也能夠欣賞吳興國的演出,可以從他的表演之中看到很多不同的視覺上的表現方法,而且可以看到各種不同的對立關係存在於這個世界上。」-Kirsten Dahl,丹麥 Stiftstidende 報劇評

在成為一個編劇、一個導演、一個劇團藝術總監之前,吳興國首先是一名演員。

打從年幼就在復興劇校習戲,吳興國先以武生起家。後來,他發現老生更能展現演員的表演功力,便改從台灣四大老生之一的周正榮學文、武老生,以此在劇壇嶄露頭角,同時跨足舞蹈界,在雲門當起舞者。

成立當代傳奇劇場後,吳興國一直自任編導並擔綱主角,這其實吻合傳統戲曲「演員劇場」由演員主導的特質,因為表演者就是演出的核心。

從當代傳奇的幾齣莎劇看來,主角若非王公即為顯貴,都是凡夫俗子難以擁有的體驗,習戲出身的吳興國卻得有可與之親近的先天條件:「我們從小學的就是戲曲裡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所以在詮釋李爾王的時候,我更能理解那種國王的氣度、他的狂妄和包容-想想看,那可是『一個國就是你的家!』」說著說著,吳興國驀然挺立胸膛、雙眼炯炯,彷彿威嚴的國君親臨現場。

但是,如他所說,封建制度的世界遠非廿一世紀的我們所能想像,要怎麼才能引領觀眾認同古典的劇情和角色?

「我的做法是」,他繼續藉一人分飾十個角色的《李爾在此》說明,「從我自己出發,挑出最感動的部分剪接安排,不全按著劇本演;另外加上『吳興國』這個演員的獨白,他在趕場換裝的時候質疑自己,就像在質疑李爾這個角色和他的內心:到底你是誰?你以為自己是誰?」當這個哲學式的問句自一名瘋癲老人和一個演員口中吐露,也會映照到觀眾的內心:我,真的是我嗎?

「當演員真是好玩,有時候你是那麼高高在上,有時候又是這麼低下!」吳興國轉身指著市街上來往人群,「我們就是把這些人生百態重新聚焦到劇場,讓這群人來看他們自己的人生,發現從前他們沒看過的角度。」

「回來舉行當代傳奇復團記者會那天,我說,我想演戲,就算沒場地也想演,即使站到馬路邊演都沒關係。」-吳興國

吳興國的舞台路並非始終平坦無波。千禧年前後,當代傳奇曾遭遇極大瓶頸、停擺近三年,「當年我連場地都找不到,有點像是被封殺了。藝術節也不通過、申請演出也被回絕,連著三年沒有經費,那我耗在這裡做什麼?」所幸還有影視演出讓吳興國不致舉家陷入困境。但三年中,他不斷思索,若再停下去,會不會連舞台也回不去了?

就在這時,法國莫努虛金導演的一句話,讓吳興國做出決定。她邀請吳興國到陽光劇團示範教學,他也在那邊發展了《李爾在此》的二十五分鐘片段。看完他的演出後,莫努虛金跟吳興國說:「你知不知道,歐洲要找一流的導演有一大堆,但要找你這樣一流的演員,找不到幾個。如果你不再回到舞台上工作,我就殺了你!」

就這樣,吳興國從法國回到台灣,也回到當代傳奇的舞台。

幾年來,吳興國用精簡的方式維持劇團運作,有人問當代傳奇可不可能變成專業編制?然而光是龐大的人力就讓吳興國頭痛,「你看看現在台灣藝文環境多苦?多少藝文團體苦哈哈地等企業贊助?」環境沒變好,卻仍有理想,吳興國就用最克難的方式,一人帶一個辦公室 case by case 地做。

雖說克難經營,當代傳奇的演出計劃卻是驚人的滿檔:年底到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和譚盾、多明哥聯合演出歌劇《秦始皇》;新製作《水滸 108》也沸沸揚揚地進行中;明年五月則到美巡演《李爾在此》……

「總之就是繼續做、小規模也沒關係,但做到好。」未來,吳興國和當代傳奇的千百種人生,仍會高速運轉,繼續轉向下一個二十年。